我忙道:“這怎麼行?臣女必得親自去謝恩才行。”
佳期道:“太后知道大人是最講禮數的,只是不忍大人奔波辛苦。這樣吧,請芳馨隨奴婢去一趟濟慈宮,代大人向太后謝恩吧。”
我微笑道:“謝太后體恤。”說罷喚過芳馨,命她隨佳期去濟慈宮。佳期行禮告退,我親自送她出去。
綠萼撫着玉帶讚歎道:“果然是上好的玉石,價值千金。這麼些年,太后一直對後宮不冷不熱的。原來到底還是最喜歡咱們姑娘。”說罷與紫菡展開華衣,細細欣賞。
我對紫菡道:“把東西收起來。”
正說着,周貴妃命桓仙送了賀禮來,是一柄古意盎然的長劍,名曰承影。我一時不解,只得謝賞。桓仙笑道:“娘娘進宮以後,慣常所用的佩劍有兩把,一是蟬翼劍,多年前已賞了邢姑娘了。再就是這柄承影劍,娘娘特賜予大人。”
我雙手奉劍,微笑道:“承影劍,‘日夕昏明之際’‘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37],果然是好劍。”
桓仙笑道:“大人雖不習武,對劍倒是精通。”
我欠身道:“姑姑過譽。臣女這就隨姑姑去謝恩。”
桓仙道:“不必了,娘娘今天閉關,誰都不見。”
我一怔:“那就請姑姑代臣女謝過娘娘。”
桓仙走後,衆人都涌上前來觀賞寶劍。綠萼笑道:“果然是好劍。只是姑娘又不習劍,貴妃賜劍做什麼?”
我長嘆,脫口而出道:“大約是留個念想吧。”
綠萼奇道:“什麼念想?”我沒有回答她,只是命紫菡收起長劍。
一時各宮各院都有來拜壽送禮的,連掖庭屬的李瑞也命一個小內監送了四色壽禮進來,另外還有兩雙他娘子親手縫製的繡鞋。送禮的小內監恭恭敬敬地磕頭拜壽,我笑問:“李大人好麼?”
那小內監笑嘻嘻地道:“怎麼不好?掖庭令鄭大人已經退休了,李大人雖還只是左丞,可掖庭屬裡誰又大得過他?陛下說什麼暫領,什麼除正的,奴婢也不大清楚。雖然新來了一位衛右丞,可李大人有功在身,自是無人能比。”
原來皇帝命李瑞暫領掖庭令之職,只怕過個一年半載便要升官了。我笑道:“代本官多謝李大人,恭喜李大人了。”
那小內監笑道:“咱們大人說,他有今天,都是託大人的福。”
我笑道:“李大人勤勉,方得陛下賞識。本官不過是內宮女官,有何能爲?”說罷命人賞了他一兩銀子,他千恩萬謝地去了。
不過一會兒芳馨回來了,笑容滿面道:“奴婢給太后磕了頭,太后很歡喜,賞了奴婢一大把金瓜子呢。奴婢也沾到了姑娘的福氣。”說罷從袖中掏出一隻用絹帕擰成的小疙瘩,放在手心慢慢解開,十幾顆金瓜子頓時從掌緣掉了下來,滴滴塔塔地落在地上。幾個小宮人見狀上前一搶,都一鬨而散。芳馨也不理論,只叫來了綠萼和小錢等幾個素日服侍我的宮人,將金瓜子分了下去。
衆人正有說有笑地數金瓜子,忽見皇帝身邊的小簡帶着兩個小內監進了永和宮。他滿臉堆笑,喜滋滋道:“朱大人大喜,陛下命奴婢送來賀禮,慶賀大人芳誕。”
我連忙帶領衆人跪下謝恩。小簡扶起我,笑道:“奴婢就說麼,在這麼多女官之中,陛下是最看重朱大人的。旁人過生日,幾時這樣費心過?”說罷一擺手,兩個小內監躬身奉上一短一長兩隻錦盒。小簡雙手一拂,親自開了錦盒,只見是一長一短、一金一銀兩柄槍銃。
我又驚又喜:“這是火器?我還從未見過。”
小簡笑道:“陛下前些日子在如意館,看到大人畫的一幅火器美人圖,很是喜歡。回到宮裡,便命武庫將舊年陛下親手打造的一管子母微炮尋了出來,命工匠鎏金,又命人打了一把銀銃,着奴婢送來永和宮,供大人賞玩。”
我輕輕撫着鎏金的子母微炮,雙手微微顫抖:“我記得陛下當年就是靠着二十門子母微炮平定驍王叛亂的。想不到我也有親見的一日。”
小簡笑道:“奴婢也想不到大人竟然和陛下一樣,酷愛火器。”
我微微一笑:“去年在景園時,有幸在書廒中看到過陛下當年御筆書寫的筆記。若沒有火器,沒有神機營,我天朝如何能一統南北,君臨天下呢。”
小簡道:“正是。陛下最恨有人把火器整造當成奇巧淫技。”
我嗤的一笑:“火器整造是奇巧淫技?倒是讓他們造一把銃出來瞧瞧?”
小簡嘻嘻一笑,指着那柄銀色的小銃道:“當年先帝曾打造過一柄極適宜女子用的小銃,聽說是廢公主安平用過的。陛下便照原樣用銀子也打了一把。”說罷抄起堆放在盒子一角的銀彈子,笑道,“大人瞧,連彈子都備好了。若加上火藥,保管能用。昨天才打好了送進宮來,大人摸摸,還是熱的呢。”
我拿起銀銃,將彈子一粒粒裝了進去,叮叮輕響不絕。我細細傾聽:“從前作畫的時候總是不知道那些火器是什麼模樣,如今可算見到了。”
小簡道:“陛下也說大人的美人畫得好,但火器就未免不大像,這才賞賜姑娘兩柄銃,讓大人可以照着畫。”
我對那把閃亮精緻的銀銃愛不釋手,感激道:“臣女謝陛下賞賜。”
小簡微微一笑,將空盒子捧到我面前。我會意,將銀銃和彈子都放回盒中。小簡將錦盒交給身後的小內監,退後一步,鄭重道:“女校朱氏聽旨。”
我忙帶領衆人伏地聆聽。小簡朗聲道:“陛下口諭,正六品女校朱氏,屢破懸案,校書建功,升爲從五品女丞。”
我謝了恩。小簡扶我起身,笑道:“恭喜朱大人,一年之內連升兩級,這纔是前所未有的恩遇。”
我忙道:“請公公領我去定乾宮謝恩。”
小簡道:“陛下說大人是壽星,不必親自去謝恩。”
我想了想,喚過芳馨道:“姑姑隨簡公公去一趟定乾宮,先代我叩頭謝恩。”又轉頭對小簡道,“明天我再去定乾宮,這樣可好?”
小錢道:“陛下忙於政事,無暇分身。姑姑前去回一句話,也是好的。”
芳馨應了,紫菡從芳馨身後探出頭來,笑嘻嘻地向小簡道:“簡公公也帶奴婢去好不好?奴婢還從沒有進過儀元殿和御書房呢。奴婢只在殿外等着姑姑便好。”
小簡笑道:“紫菡姑娘想看儀元殿和御書房,和芳馨姑姑一道向陛下磕頭謝恩便是。”
紫菡央求我:“姑娘就讓奴婢隨姑姑吧。”
我笑道:“簡公公都準你去,我能不允麼?”紫菡歡呼一聲,興沖沖地跟小簡和芳馨去了。
芳馨和紫菡去後,信王府和熙平長公主府都遣人送了禮來,其中長公主府的壽禮之中還有母親親手縫製的中衣和褥裙兩套,玉樞所做的梨花香囊四隻。信王府的小內監看着衆人安頓好壽桃壽麪和衣衫鞋襪後,方從懷中掏出一隻錦盒,躬身呈上:“這是咱們世子專程從外面蒐羅來的好東西,說這是大人最喜歡的寶石,大人一定喜歡。”
高暘快要迎娶旁人了吧,又何必再將我放在心上。我心中一涼,搭在錦盒上的手指微微顫動,呆了片刻,卻不知如何打開。那小內監連忙掰開搭扣,掀起蓋子,但見雪白的絲絨布上,團團圍了八顆青金石墜裾,琉璃紺青色的水滴形寶石上,金絲蔓延如藤,如雪色之上浮動一層溶溶豔光。這墜角正是從前封若水贈予我,我又命小錢還給她的那套。想來她變賣了,卻又被高暘當作寶貝尋了來送給我。
我失笑道:“原來是舊物。”
那小內監奇道:“什麼舊物?
我微笑道:“沒什麼,代我多謝殿下,就說我很喜歡。”說罷命綠萼放賞,打發他回去了。
到了午間,慎嬪帶着高曜親來賀壽。膳房在庭院中擺了四桌壽宴,令闔宮衆人隨意享用。我在悠然殿擺了一桌小宴,請慎嬪和高曜坐了上首,我和劉離離在下相陪。正在酒酣耳熱之際,忽見芳馨從定乾宮回來,站在門口呆呆瞧着,神色陰晴不定,似乎又驚又喜、又疑又怕。
我起身攜了她的手走到殿外。芳馨顫聲道:“姑娘,紫菡成了女御了!”
我一驚,“姑姑說什麼?”
芳馨擦擦汗,早有宮人遞了一盞溫水過來,芳馨一飲而盡,一字一頓道:“紫菡成了女御。”
我問道:“她不是隨姑姑去謝恩的麼?”
芳馨道:“奴婢和紫菡姑娘在御書房叩頭謝恩,陛下興致大好,問起都有誰送了賀禮,都送了些什麼。姑娘的東西都是紫菡管着,她便伶牙俐齒地說了一大篇,連衣裳的料子花色都說得清清楚楚。陛下一高興,便留她在定乾宮了。”
我嘆道:“紫菡伶俐,又細心,模樣也好,陛下喜歡也不出奇。”
芳馨道:“奴婢記得從前姑娘爲她改名紫菡,是盼望她的命途與紅葉與紅芯不同,果然應驗了。”
庭院中的杯盤碗盞、金釵銀環都閃耀着正午蓬盛的日光,如利劍戟張,頭頂有一線針刺的清明:“這哪裡是名字改得好的緣故?若紅芯還在,由她隨姑姑去謝恩,姑姑說,陛下會不會收她做女御?”
芳馨道:“紅芯倒想飛上枝頭,可是她太心急。”見我冷冷不語,又擔憂道,“其實誰做女御都與我們無干,可紫菡是姑娘的近侍,這……”
我深深看她一眼:“姑姑的顧慮也是我的顧慮。”
芳馨道:“今天姑娘生辰,陛下的賞賜也頗爲用心,還升了姑娘半級。如今又收了姑娘的侍婢,這會不會是……”
我哼了一聲道:“猜也無用,慎嬪和殿下還在裡面等着呢。大好的日子,紫菡又有喜事,當好好樂一日纔是。姑姑不必理會我,自去席上好好享用吧。”
回到殿中,慎嬪道:“你們主僕整日在一起,還有什麼話說不夠的?這會兒拋了我們說體己話去!”
我一笑:“哪裡有什麼體己話?只怕不到晚上滿皇宮的人都會知道了。”
傍晚,紫菡承幸的消息傳遍了後宮。當夜,皇后命她住在章華宮的東偏殿,與張女御對門而居。
今天是我的生辰,永和宮上下迎來送往。原本只是來賀壽的人們,在聽聞紫菡成爲女御後,看向我的目光中便拋出無數張竊竊私語的嘴,漫天驚疑的星光躲躲閃閃,像偶爾與聞的閒言碎語。
夜深了,我將小銀銃架在案上,拿一支畫筆對着它細細描摹。細長的銀管上刻着一支長長的折枝梨花,蜿蜒的線條像連綿不絕的苦澀味道,深入咽喉。紅檀木的銃柄用金條箍牢,鑲着上好的紅玉髓,閃爍着跳動的燭光。
我一言不發,綠萼侍立在旁,只是研墨,安靜得聲氣不聞。我畫了銃,畫了美人,畫了馬,方擱筆端詳。綠萼試探道:“姑娘今日累了一天,夜深了,也該安歇了。”
我問道:“綠萼,我的畫都是你管的,是誰擅自將我的火器圖拿去如意館裝裱的?”
綠萼道:“奴婢不知。奴婢知道這些火器美人圖十分要緊,不得姑娘的吩咐,決不敢擅自拿去裱褙。只是那一日姑娘去了文瀾閣,如意館的何管事來永和宮,說姑娘許久沒有畫作拿去如意館了。奴婢回說姑娘近來的畫作沒有滿意的,打發他回去了。只不知旁人有沒有藏下一兩幅送給何管事。”
我蹙眉道:“何管事來過?怎麼沒聽你提起?”
綠萼道:“何管事這兩年不是常來姑娘這裡送畫取畫麼?他來也是極平常的小事,所以奴婢沒回。”
我冷笑道:“咱們都疏忽了!有人從咱們眼皮子底下偷拿了畫拿去如意館,咱們竟然都沒有察覺!是誰的膽子這樣大!”
綠萼拋下墨條,急趨下案,直挺挺跪下道:“奴婢該死,請姑娘責罰!”
我冷冷道:“你的確很不小心。”
自入宮以來,我從未如此冷待綠萼。她伏地微顫,不敢說話。我嘆道:“罷了,我自己也很不小心,不能全怨你。起來吧。”
綠萼站起身,垂淚不語。我溫和道:“以後咱們都要留心纔是。”
綠萼道:“從前姑娘的畫就放在桌上讓人隨意瞧,以後奴婢一定都鎖起來。”
我點頭道:“很好。還要多留意進出悠然殿的人。”
正說着,芳馨進來道:“姑娘,紫菡要走了,特來拜別姑娘。”見我和綠萼一在上一在下,綠萼臉上又有淚痕,不覺一怔。
我微笑道:“如今是田女御了,怎麼還一口一個紫菡?”
芳馨笑道:“奴婢疏忽了。”說着請紫菡進殿。
紫菡人如其名,一身紫衫淡如輕霧,如茫茫煙水中一支隱隱綽綽的紫色菡萏。她容貌本就清秀,一經修飾,麗色頓生。她一進殿,便欲下拜,我連忙扶住她:“如今都是女御了,快別拜了。”
紫菡道:“女御沒有位分,也只是奴婢而已。奴婢能有今日,都因姑娘這幾年的教導,臨別之際,還請姑娘受奴婢一拜。”說罷跪下磕了三個頭。
我扶她起身,凝視她清麗的容色,讚歎道:“果然是個美人了。”又殷切叮囑道,“章華宮不比永和宮,你要謹言慎行,與衆人和睦相處。尤其要留心聖心喜怒,須知伴君如伴虎。”
紫菡眼睛一紅,低頭應了。我又道:“皇后不是早就爲你指了住處了麼?怎麼這麼晚纔出來?”
紫菡道:“奴婢捨不得姑姑,故此留下多說了兩句。況且奴婢連位分都沒有,哪敢住在偏殿?所以請內阜院的總管重新安排,仍是住在章華宮後院的廂房中。”
我讚道:“果然是個懂事有分寸的。”
紫菡紅了臉道:“這都是芳馨姑姑教奴婢的。”
我又問:“如今可有人服侍你麼?”
紫菡道:“皇后娘娘指了一位姑姑,兩個宮女,兩個小內監過來。”
我笑道:“儘夠你用了。從前的兩位女御,都沒有你和張女御這樣的福分。不但沒有人服侍,還要在濟慈宮侍奉太后。所以你要惜福,來日有了皇子皇女,自會被冊封。好日子在後面,千萬謹慎,保全自身。”
紫菡鄭重答應,含淚拜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