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小孩的面。
一個時辰前還在高樓賞月,這會豆大雨滴就落了下來。
“啊,下雨了。”趙都安擡起頭,聽著頭頂遮陽棚密集鼓點般的響,收回手指,彷彿被雷聲從醉酒狀態驚醒。
他站起身,看了醒酒湯一眼,終歸沒冒險喝下,道:
“晚輩得回家去了,不然家中女眷要擔心。”
說完,他見眼前老叟正盯著桌子出神,無聲鬆了口氣。
邁開大步,頂風冒雨朝家中疾奔。
不一會就已消失不見。
落雨的世界中,家家閉門歇業,只剩下這一角紅燈籠搖曳。
張衍一靜靜凝視著桌面上,兀自冒著熱氣的湯碗旁,那歪歪扭扭的“道生一”三個字。
似在走神。
不禁心想,這世界之上當真有生而知之之人嗎?
收徒之語,本來只是玩笑話,但這會,卻有些上心了……可惜,給皇室搶先截胡,哪怕以他的身份,也不好搶奪。
再看看吧……
“老先生,進來鋪子裡躲躲雨吧。”
湯餅鋪子老闆這會掀開了打烊的牌子,開始將屋外的桌椅往鋪子裡搬。
張衍一回過神,忽擡手輕拂過桌面,起身笑道:
“不必了,老朽也該歸家了。”
說著,他放下銀錢,高大挺拔的身軀徑直沒入疾風中。
視線投向趙都安消失方向,忽而揚起眉毛,似發現了有趣的事。
老天師忽而隔空揮了揮手,而後雙手籠著袖子,如俗世老翁般,碎碎念朝天師府走去:
“風大雨大,便送你一程吧。”
湯餅鋪子老闆來到桌旁,看著桌上近乎未動的醒酒湯,搖了搖頭:
“兩個怪人。”
他捧起湯碗,拿起抹布去擦桌上水漬,繼而愣住。
只見朽木桌案上,“道生一”三個字,竟已入木三分,擦之不去了。
……
趙都安必經之路的某條僻靜街巷中。
身穿夜行衣,身後用布條綁縛一杆花槍的吳伶躲在屋簷下,面罩上方,眉頭皺起,又舒展。
身爲匡扶社潛藏京城的一員,他今晚奉命截殺那個女帝豢養的小白臉。
雖然情報中提及,對方武力近期有所長進,但吳伶仍有十足把握。
他離開八方戲樓後,便來此等待,卻不想半夜變天。
不過也好,越惡劣的天氣,閒雜人等越少。
唯一擔心的,是趙賊尋地方躲雨,更改行程。
“來了!”
吳伶耳廓微動,秀氣的雙瞳有青光掠過,似能窺破黑夜。
他精神抖擻,擡手抽出身後花槍,只一抖。
“嗤嗤”聲裡,纏繞武器的布條脫落,露出寒光凜冽的兵器。
吳伶踏入雨中,迎著空蕩的街道疾奔,氣勢節節攀升。
身上的夜行衣忽幻化出一套戲臺上的“武生”戲服,臉上覆蓋一張花臉面具。
頭頂延伸出兩條極長的花翎,分於身側左右,頸後一杆杆令旗迎風招展。
黑夜中,隱隱傳來敲鑼鼓點聲,戲臺武生入場,殺氣瀰漫。
然而下一秒,氣勢方甫攀升至巔峰的吳伶突兀驚恐擡頭。
只覺深邃的夜色中,隱有一股浩大無邊,如淵如海的氣息瀰漫而來。
他瞬間猶如海浪前的一隻螻蟻,身子頓住,身軀如風中細沙般,被吹散。
無聲無息間,便已化爲飛灰。
俄頃,趙都安鼓盪武夫氣機,手遮著頭頂,略顯狼狽地從遠處跑來。
經過這片地面時,疑惑地看了眼地上水坑中的,一杆纏繞破布的花槍,搖了搖頭:
“誰掉的東西……”
靴子踩在坑中,濺起大片積水,徑直掠過,未曾停留。
更對方纔發生的“戰鬥”一無所知。
……
八方戲樓。
某間臥房內,跪在地上的吳伶真身突然仰頭噴出一口鮮血,臉色蒼白如紙!
他死死咬住牙關,令自己不發出聲音。
擡頭只見牆上懸掛的“戲神”憑空燃燒捲曲起來。
“那到底是什麼力量?”
吳伶瞳孔發散,驚悸無比,好似受到極大的恐懼的小獸。
“難道有人在保護他?是誰?僞帝嗎?”
這名近日聲名鵲起的京城名角,恐懼地喘不過氣。
……
皇宮,養心殿。
在女帝與趙都安去天子樓後,宮中留守的宮女便開始爲浴池蓄水。
聖人每次酒醉歸來,沐浴都是保留節目。
這次也不例外。
當徐貞觀沐浴完畢,換上乾爽的裡衣,返回臥房時,渾身疲憊有如化開了般。
沐浴後的女帝長髮溼漉漉的垂在腰後,渾身肌膚白裡透紅,白日的緊繃被夜晚的鬆弛取代。
一雙白皙細嫩,纖巧精緻的玉足踩在鋪滿地面的名貴地毯上,徐貞觀坐在梳妝鏡前。
尋常女子的梳妝檯總是琳琅滿目,堆滿各色胭脂水粉。
但女帝這裡卻只有最簡單的篦子,銅鏡,眉刀。
但今日,桌上多了一隻色澤溫潤的瓷瓶。
“薔薇露……”
徐貞觀眉眼慵懶地捏起瓷瓶,旋開塞子,放在鼻端輕嗅,頓時一陣馥郁芬芳的花香撲鼻。
大虞女帝愣了下,眸子亮了幾分。
身爲帝王,宮中進貢香料無數。
但如這般淡雅怡人的露水狀物件,卻還是生平僅見。
“只將尋常的薔薇,化爲水露,竟便有這般味道麼?”
徐貞觀不懂這東西如何製成的,只覺奇妙。
回想起趙都安所說,她小心地將“香水”倒在掌心少許,淋漓灑在身上。
這時,門外傳來叩門聲:“陛下。”
徐貞觀放下香水,輕聲道:“進。”
女官莫愁推門而入,擡眼見其神色如常,不由心中舒了口氣:
看來陛下也只與那虛僞小人吃了頓飯,不曾真被其花言巧語誆騙,發生別的。
“陛下喚奴婢前來,不知有何吩咐?”莫愁問道。
徐貞觀平靜道:
“袁公舉薦趙都安入詔衙,暫代梨花堂緝司,然詔衙水深,梨花堂更復雜難馴。
趙都安初來乍到,唯恐難以立足,你便替朕走一趟,給他撐撐場面,朕派去的人,總不能第一天便丟了面子。”
言語間透露出,似乎那詔衙梨花堂,是個什麼龍潭虎穴般。
趙都安?任詔衙緝司?!
莫愁怔住,眼睛微微撐大,被這個任命驚到了。
哪怕只是“暫代”, 那也是破格提拔。
是因爲“倒裴”事件中,其作爲馬前卒,執行袁公的計劃的功勞?
可哪怕有功,也功不至此,何況,詔衙緝司可不是什麼繡花枕頭都能擔任的。
爲了保護趙都安,避免其站上風口浪尖,徐貞觀與袁立默契決定,掩蓋“倒裴”行動中,趙都安的真正功勞。
順水推舟,只說是袁立的計劃,趙都安只負責執行。
如此,“李黨”的炮火便會對準敵人主力,不會傾瀉在趙都安身上太多。
因此,哪怕是莫昭容,也並不瞭解內情,自然對這個任命難以理解。
但身爲天子近侍,當女帝明確做出決定,她哪怕再多不解,也仍會堅定執行。
這也是她能坐穩“第一女官”位置的原因:
“奴婢遵旨。”
徐貞觀“恩”了聲,疲憊地打了個哈欠:
“退下吧。”
“是。”莫愁應聲,正要離開,鼻端不禁輕嗅,忽然道:
“陛下今日換了香料麼?這樣好聞。”
徐貞觀嘴角微微翹起,正要說話,忽而聽到外頭雷鳴電閃。
大虞女帝目光倏然遠眺,微微凝眉。
察覺天道擾動,正待以磅礴神念掃視時,卻發現天道痕跡消弭,且疑似透出熟悉感。
徐貞觀繡眉舒展,心想是老天師的氣息,那便無礙了。
只是張天師已許久不曾顯聖,今夜莫非是有所感悟?竟勾動天象……
女帝心中隱隱焦慮,對早日踏入真正的“天下境”,愈發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