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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娜雖然在同事面前大多時候故作冷漠,像《聊齋》裡飄渺悽婉的妖精,但她卻比那些妖精還善良多情。她跟憶蘭雖然看上去來往不多,但畢竟同事一場,就算不是同事,只是個陌生人,她也決不會對憶蘭的自殺無動於衷。更何況,憶蘭的自殺,卻是殉情,因我和她走向結婚的禮堂而殉情。

我如果把憶蘭自殺的消息告訴她,她一定會內疚自責,比我還痛得撕心裂肺。

我又一次把臉別開,不讓她看到我的表情,不讓她看到我的眼睛。我咬了咬嘴脣,把那些幾乎要涌出喉嚨的痛苦嚥了下去。我一個字也沒有說。

只有無邊的沉默。

她也跟着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輕嘆一聲,道:"都怪我,當時一心只有雪兒的安危,沒有顧得上對他稍作解釋,就抱着雪兒坐上胡總的車,急急的來醫院了。"

她那麼自責,那聲嘆息那麼輕,竟似一片脆嫩的花瓣,在冷雨裡被悽風無情吹落在地。

我最無法忍受美好的事物被摧殘,憶蘭卻比那凋零的花瓣還美!我一下子就情不能自己,撲倒在柔娜懷裡,頭隔着衣服枕在她的兩個豐ru之間,傷心欲絕的淚水終於又一次奪眶而出,並且終於放縱的哭出了聲音。

柔娜把手輕輕的放上我的頭,溫柔的來回撫來撫去,既不勸導也不安慰,就那麼默不作聲的任憑我覆水難收的淚水,溼透她shuangfeng之際間的衣襟。

我再無絲毫邪念,只覺得她柔柔的shuangfeng之間是那麼溫暖,那麼安全。

彷彿夢裡回到兒時,在年青的媽媽懷裡拼命哭得淚流滿面。

不同的是,在媽媽的懷裡,哭得再歇斯底里,也只是委屈和傷心,決不如此時這般絕望和悲痛。

而當我哭得憋氣,從柔娜懷裡稍微擡起頭來時,我確乎看到有人,正抱着個孩子從門外經過。

滿眼的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他和那孩子的臉,只是看到夢幻一般的影子,並且轉瞬就不見了。難道,我看到的真是幻象,是幻象裡我年青的媽媽和她最疼愛的兒子?

我再次把頭深深的埋進柔娜的胸脯,哭得更加死去活來,直至再一次憋氣得無法承受。

而我的淚也終於哭幹,內心那些悲痛,也似乎有些微被淚水沖走,不再如先前那麼重重的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我離開柔娜的懷抱,站直身子,雖沒立即停下哭泣,卻只剩下無聲的哽咽。

柔娜依然默不作聲,既不勸導也不安慰,只是望着我,無限溫柔和關切,還有那麼些憂傷和失落。

她的溫柔和關切我都懂,還有她的憂傷,可是她爲什麼失落呢?莫非,她竟是喜歡我在她懷裡像個孩子一樣痛快的哭出聲音的?莫非她根本就願意我把頭深深的埋在她的shuangfeng之間,聽她最真實切近的心跳?

畢竟,我們今天已經歷了一場婚禮,雖然那場婚禮不愉快也不成功,甚至本來就是逢場作戲,但畢竟那是爲我和她舉行的。

莫非她也如我一樣曾產生幻覺,滿心喜歡看到我穿着新郎裝的樣子,一如我曾滿心喜歡看到她身穿潔白的婚紗。只是我的幻覺很快就被殘酷的痛苦打碎,而她直到現在還在幻覺裡沉迷眩暈?莫非她真把我當了新婚的丈夫,她對我的溫柔和關切已和從前不同,不再是朋友或姐姐?又或者是她以爲我如此痛徹心扉竟完全是因了雪兒,因此倍受感動也更加在幻覺中越陷越深,竟把我當作了雪兒也許早已不在人世的父親?

她對雪兒父親的愛,一定是聖潔高遠,纏綿悱惻,至死不渝的。不然,不至於我和劉一Lang經歷了那麼多,也不能最終得到她給的歸宿。雖然我和她終於舉行了一場婚禮,但在那場沒有結局的婚禮還沒有舉行之前,她就已經申明,那不過是一場欺騙胡總的戲。

是的,曾經好長一段日子,我做夢都想得到她的愛,如愛雪兒她爸那樣的愛。甚至現在,我都還有那麼一點心存期望。但我卻不喜歡她愛我,只是錯誤的把我當作了雪兒的父親。我決不要做別人的替身。

其實她從前也曾這樣看過我,只是此時已不同彼時,我因此感到了特別。

我竟分明覺得她那雙溫柔關切,又有着傷心和失落的眼睛充滿等待,把我當作雪兒的父親一樣在等待。

我別過臉去,一半是莫名的生氣,一半是不忍讓她失望。

我看到遠山的積雪不知什麼時候已消融,一輪美麗的夕陽在城市的邊際緩緩下沉。

在兒時,大多數這個時候,我都坐在門邊的矮牆上,焦急的等待在地裡勞作,遲遲未歸的年青的媽媽。

但我沒再次沉浸在對媽媽的懷念裡,悲痛如潮,一波剛剛被淚水洗去,另一波又隨夕陽涌來。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然而憶蘭,卻還只是初升的太陽,還沒來得及如日中天般縱情美麗,就自己放棄了自己。我看到她的生命燦若煙花,轉瞬就要徹底消失,比夕陽西下還要快。

我背轉身,沒有看柔娜,極力掩飾自己,只輕輕的道:"既然雪兒已暫時安全,那我走了。"

柔娜在背後望着我,道:"真的是雪兒暫時安全了,你就覺得沒必要再留下?"

柔柔的聲音,沒有責怪,卻似懷疑,又似哀怨。

我的身子明顯一震,心潮澎湃。卻不再細細思量。

我沒作回答,只是堅決的從她身邊離開。

我聽到身後,是一聲嘆息,如秋葉落地般輕柔,有着無限的眷念和哀傷。

我走出休息室,心裡有目標眼神卻迷茫。

是的,我是要去找憶蘭,無論如何我也要見到她,哪怕見到的已是她香魂杳然的身子。但我卻不知道她身在何方,我的腳步該去向何處?

我茫然的行走,有人重重的撞上我,卻看也不看我,只急急而去。

我一個踉蹌,沒有跌倒。

我沒回頭看他,也顧不上責怪,繼續茫然的向前。

有什麼東西,被腳踢得軲轆轆的滾動。

那聲音實在誘人,低頭一看,卻是隻鋼筆,彎腰拾在手裡,終於忍不住回頭去看,想喚回那撞上我卻連句歉意的話也不曾說就急急的離去的人。鋼筆一定是剛纔和我相撞時,從他身上掉下的。

我看到的是個身材嬌好,一身白衣的女護士,雖然只是她的背影,我卻掩飾不住的激動。我認得她的,她曾經讓我心存感激,只是直到現在,我也不曾向她表達過絲毫謝意,甚至不是此時看到她,我幾乎已把她遺忘。

她就是那個在所有醫生都放棄對劉若萍的搶救時,帶給我劉若萍還能生還的消息,讓我驚喜得完全失態的女護士。只是我當時不知道那個爲劉若萍獻血,讓劉若萍絕處逢生的人,就是張放。

那次劉若萍被劉一Lang用車撞到死神身邊時,住的就是這家醫院。張放,又是在這家醫院悄然的用自己的鮮血,把劉若萍從死神身邊拉了回來。

此時,劉若萍極有可能,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的某個房間裡,因孤單寂寥而思念。但她思念的卻不是張放,而是那個曾經和她同住一個屋檐下,現在棄她而去回了上海老家的陽光男子,像是胡總司機又似乎不是胡總司機的陽光男子。

然而張放呢,張放此時又在哪裡?他是不是就在劉若萍看不到的某個角落,默默的守望着劉若萍,幸福而悲傷的思念。因了一條癟腿,和她咫尺天涯,卻沒半點怨恨?

憶蘭,此時不知躺在什麼地方的憶蘭,如果還如當初的劉若萍一樣,尚有一縷遊絲一樣的氣息,我多麼期望,我能像當初的張放把劉若萍從死神身邊搶回來一樣,從死神身邊搶回她。不要說是如張放般獻出鮮血,哪怕就是犧牲我的生命,我也再所不辭,心甘情願啊。

我張了張嘴,想喚那個年青女護士,卻忽然記起,直到現在,我也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喉嚨哽咽,喚不出聲來。

在我們的一生中,也許我們記住了那麼些人的名字,可又有幾個是我們真正該記得的人?

我們真正該記得的人,往往都被我們不經意的遺忘。

柔娜已從休息室出來,輕輕擡頭,看見我在回頭凝望,情緒激動,她竟流露出些驚喜的顏色。

她大概以爲我是對她不捨,或終於回心轉意,才暮然回首的。她怎麼知道,我其實是在凝望那個急急奔走,離我越來越遠的女護士?

她似乎想向我驚喜的輕輕靠近,然而那個女護士已在她跟前停下,望着她,驚慌失措的道:"小姐,你怎麼在這?我找你好久了,雪兒呢?雪兒不見了?!"

什麼,雪兒不見了?!

我本來悲痛的心,從一層冰窖墮入另一層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