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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因我痛苦,也因我歡喜。她淌着淚水的臉頰紅紅的,她拉着我衝向飄雨的大街。

我不知道細細綿綿的秋雨是什麼時候下的,天空低沉而朦朧。

我被憶蘭攥着手在雨中奔跑,她攥得那麼緊,像是攥着一生的幸福時光。這幸福時光是經歷了怎樣的痛苦才換來的,她怕一放鬆就會溜走。

她問:“尋歡,我們去哪?我跟着。”

那麼堅決,我知道是我剛纔那句“憶蘭,我要娶你”讓她最終心如磐石。那句話,她一定會銘記一輩子。

我的心情好痛苦好複雜。我不知道是因了我的那句話,還是因了媽媽的畫像被撕壞。也許兩者都不是,是因了我的父親,是因了我終於確定父親是個楊康那樣的壞人。我怕把他帶到媽媽的墳前,讓媽媽在九泉下更心痛,更無法瞑目。

我對憶蘭說:“我們還是回重慶吧。”

不想這時卻聽到身後傳來憶蘭嫂子急急的呼喚。

她剛纔去哪裡了?她剛纔不是根本就不管我和憶蘭的嗎?怎麼忽然從哪冒了出來要叫住憶蘭?

莫非是憶蘭的父親出事了?

我想起了憶蘭的父親氣得慘白的臉,搖晃不定的身子……

我憎恨憶蘭的父親,以前是因了誤會,現在是因了他和來福撕破了我媽媽的畫像。這一切都與他比以前更加變本加厲的反對我憶蘭在一起無關。

但是,看見憶蘭的嫂子急急的向我們奔了來,我心裡還是緊張得難受。我怕,怕因了我的報復憶蘭的父親有了什麼不測。畢竟,他和我本無不共戴天之仇。畢竟憶蘭雖然好似永遠不會再回家,但那只是在賭氣。只有深愛她的家人,她纔會這樣賭氣。

我問:“怎麼了?是不是……”

我心都快冒出嗓子了,我嚥住了後面的話。我擔驚受怕的等着憶蘭嫂子的回答。但願她的回答不要如我所料,不要讓我永遠愧對憶蘭。

憶蘭的嫂子沒有看我,她只是對憶蘭急急的說:“蘭妹,怎麼了?是不是他們惹你生氣了?你真要走就走吧。但不要忘了這是你的家。還有,你到了那邊如果見到了你哥哥,你一定要通知我。你要告訴他,不要再躲我了,我找他只是……”

她那麼急,卻不是因了憶蘭父親出了什麼不測。聽她的話,似乎她對剛纔的事根本就一無所知。她只是無意間看到了奔跑在雨中的我和憶蘭,她只是從憶蘭眼中的淚和笑看出,我們就要回重慶。這倒讓我鬆了口氣,也大大的放了心。

其實憶蘭的父親也許還不至於那麼脆弱,即使他真氣得肝腸寸斷,也還不至於倒下。就算倒下了,也還有憶蘭的媽媽在身邊照顧。根本用不着我瞎擔心,更沒什麼愧對憶蘭的。

只是憶蘭的嫂子,一個那麼冷傲的人,忽然竟如此激動,激動得把話說得像放連珠炮似的,生怕憶蘭不肯爲她停留半步,生怕自己的囑咐再沒機會對憶蘭說出,可到了最後,是什麼讓她還是把那最關鍵的話嚥了下去?

我真想知道,她那句“我找她只是”後面省略了什麼,是什麼讓她如此難於出口。

但憶蘭卻只是對她點了點頭,便拉着我頭也不回的跑遠了。憶蘭那一點頭意味着什麼呢?是她記住了嫂子的話,還是她明白了嫂子沒說出的意思?

我在遠處回了回頭,我看見憶蘭的嫂子還站在人羣中,面對着我們,一動不動。我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行人在她身邊忙忙碌碌的來去。

我們去了成都火車站,我們坐上了回重慶的火車。

依然飄着秋雨,前面的天空越來越陰沉。我覺得,我們正被火車載向無邊無際的壓抑和黑暗。

在火車上,我們一直對着窗外,沒有說話,直到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偶爾晃過的村野的燈火,我們還是默默的對着窗外。

憶蘭不再流淚,我根本至始至終都沒流淚。我們看不到窗外是否還在下着雨,但我們知道,在我們彼此的心裡都有一場雨,下得正緊正密,不知下到什麼時候纔是盡頭……

我們到重慶北站時,已是夜裡的七點多。慶幸的是,雖然雨還在下,天也正黑,但我到底看到了城市裡美麗的燈火,沒有我想象的盡頭那麼壓抑黑暗。憶蘭並肩和我坐在出租車裡去她重慶的家,我悲痛的心裡竟也有了一絲溫暖和喜悅。

這種溫暖和喜悅,很快就感染了憶蘭。

一到憶蘭的家,我便完全被感動了。我看到了一扇半掩的門,門裡是整整潔潔的畫紙和畫筆……儼然一個小小的畫室,就在她臥室的隔壁。

我知道憶蘭是不畫畫的,我知道爲什麼在她臥室的隔壁有一間畫室。她是愛我愛得發癡了,連我們的將來都打算好。可是她爲什麼要這麼傻,她怎麼都沒想過,如果不是陰差陽錯的緣分,也許我一輩子都不會走進她的這個家,一輩子都不會看到她的精心佈置。

我衝進畫室,我拿起了畫筆,我激動得熱淚盈眶,我拿畫筆的手顫抖不已。

我用另一隻手從衣服裡摸出了那張被撕碎的媽媽的畫像。憶蘭立刻迎了上來,小心翼翼的把它展開,用膠水精心的把它粘上。

我知道憶蘭已足夠努力了,已做到最好了,但我還是能在那重新粘好的畫像上看到一絲裂痕,像深深的傷,印在我媽媽的身上。

我握畫筆的手終於開始了描摹。可無論我是精雕細刻,還是龍飛鳳舞,我都畫不出更好的我的媽媽來,甚至比至今還帶在我身邊的,從前我自己畫的讓媽媽滿意的那幅還不如。

我一次次的畫,又一次次大筆抹掉,最後把它們撕成碎屑。

房間,漸漸像秋天無人打掃的森林,落葉滿地。

無論是我的畫藝倒退了,還是一片悲痛畫不成,我都不會放棄。我的心卻越來越煩躁,我的畫筆越來越亂。直到我忽然聽到憶蘭在背後憐惜的輕聲喚我,我才記起我竟忽略了她,竟在折磨自己的時候也讓她跟着受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