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縫裡漏進來一縷風,帶着冬夜獨有的乾澀陰冷,入屋便要四處鑽。攀過光潔的額又繞過修長的頸,似是一隻手,突地將人驚醒。
臨光本便將睡未睡,這樣也不好賴,應一聲還是起身又將衣服穿妥帖方纔出門見人。
倒是在廊下瞧見了曲瑞宮裡來的人,往常正儀堂裡瞧見過,伺候在謹惠身邊倒是個說得上話的,依稀記得是曲瑞宮裡頭管事的,叫做東山的。那東山瞧見臨光出來,躬身就一禮,道,“問姜女官安,殿下使奴婢來與女官領個路。”
臨光素來沒什麼架子,擺擺手叫她起了,回頭跟山茶囑咐幾句折身便往曲瑞宮裡頭去。
曲瑞宮她慣常來過,青灰的檐瓦高整的石階,一木一花都好似它那主人家,有點子難言的鮮活意味。分明是凜冬將要到,卻像是活在春天裡一樣,真是奇怪。
也不是說妖里妖氣,而是那精神頭給人感覺便是個好的。
甫一入曲瑞宮,迎面倒來了個臉熟的,是上回華容殿裡那等着傳話的奶嬤嬤,領着後頭兩個小宮娥,邊說話邊外頭走。
冷不防這兩撥人撞見,一邊蹲身行禮,一邊連道不敢。
那領着人往外走的奶嬤嬤眼尖瞧見臨光,側身行到一叢枯得花葉全都落盡的翠菊後頭,垂着頭先問禮,“見過女官。”
臨光微微避開,朝着那奶嬤嬤低眉順目道,“素宣嬤嬤這是要出去,這般晚了……”
那頭素宣神色一僵,頗有些不自在,可旋即一笑,插科打諢矇混過去,“外頭遠王殿下身邊人傳話過來,說是醉得深,恐小子們粗手粗腳伺候不周,貴妃娘娘那又恐歇下了,這才求到曲瑞宮裡來,殿下遣奴婢領人去瞧瞧……”
這是旁人家事,臨光插不下話,也難置喙,只剩下一個幹看着的份,多說幾句話便罷。
自然你往外頭去,我自去宮裡見那主子祖宗。
入內殿來見謹惠,謹惠正歪着身子斜靠在矮榻上打絡子,綵線在她手指上繞過一圈,折上一個彎便打上一個不鬆不緊的結。
豔的線,白的指,這人就是有那個本事,將內廷裡這乏味無趣的日子過得鮮活起來,瞧得惹人生妒。
臨光反應快,飛快掃過一眼便即收回視線,老老實實在下頭蹲身行禮,道,“殿下。”
上頭謹惠眼也不擡,只是支使身側侍候着的小宮娥,“去,給女官端個錦凳來,”又笑眯眯隨口道,“女官且安心坐着吧,我這還要些功夫呢。”
也是笑面老虎一個,好一手籠絡人心的功夫,誰人看着都要折服嘆氣。
臨光莫敢不從,自然謝過依言坐在下首。
這一時倒是靜,打絡子的那個專心致志打絡子,垂首冥思的垂首冥思,待到謹惠終是收了手中絡子,臨光手側一盞茶已冷。
她瞅準這時機,擡起眼,瞧着謹惠,“不知殿下遣人喚臨光來,有何要事?”她可不會天真到覺着謹惠是起了閒心思,想起這教她習禮的女官來,好心好意要同她談天說地。
可謹惠半點聲色不露,是個沉得住氣的,避重就輕道,“女官急什麼——”她扶着身側一人手臂,自那矮榻之上起身,慢條斯理由着人給她套上繡鞋,腳一蹬,不過眨眼就行到臨光身前,站着問,“女官瞧這絡子可還有模樣?”
五指伸展開,紅彤彤的絡子就提溜在她掌中,映着光,好似平生晃起一片火,豔得要燒人眼。
臨光惶恐,總不能主子祖宗站着,她這賣命吃皇糧的還坐着答話,自然忙不迭起身退出一步遠,垂着頭應,“殿下手上出來的,自然是好的。”略略瞟過一眼,只望得見一個飄忽殘缺的影。
這話半真半假,恭維占上三分,情面又有三分,剩下的四分說不清道不明,可謹惠聞言卻笑,就手將那絡子遞給身後人,又在黃梨木椅上坐下,微微仰着額,“女官這褒獎聽得人心裡舒坦,真是會說話。”
“殿下謬讚,臨光素來直言,字字都是肺腑。”總不至說什麼上不得檯面的話,不然她這腦袋還要不要了。
那邊謹惠似信非信,眼珠子轉上一圈又笑,“哎呀,女官坐着說話。”平平伸出一隻掌,望着將將臨光坐過的錦凳一指。
那海棠紅的袖子滑了又滑,露出一截白而細的腕,襯着一片紅,要多扎眼便能有多扎眼。
臨光眼尖瞧見,不期然想起那日華容殿中事,心猛地沉了一下,可總好拔腿扭頭走人,還是要服服帖帖當她的孫子,“謝過殿下恩賜。”規規矩矩坐下來,樂得當一隻縮着腦袋的烏龜。
謹惠面上神情不變,可眼睛轉了又轉,彎彎繞繞的心思不知要滾過幾遍,末了只有一句話,十足的玩笑口吻,“女官客氣。”
正你來我往地打啞謎,殿外突地一聲響,是個清脆的聲音傳過來,“殿下,羊湯這時候正溫,可要用?”
謹惠頭也不偏,徑直便道,“今日冬節,女官想必是忙了一天,晚間母后賞的好羊湯,取了過來,予女官暖暖身。”說罷又轉過眼,細聲細氣同身後人道,“西川,你去取了過來。”
那燈影裡一聲溫吞吞的少女聲響,旋即人便退出去。
謹惠話落擡眼便是明媚的一個笑,同臨光道,“女官可別嫌,也算是應個節景——”說罷留三分,只等着臨光應下。
不消得片刻,轉眼西川已迴轉殿內,手中捧了個蓮紋盅,又搭一柄白玉勺,其上熱氣嫋娜蒸騰,要遮了人眼。
這人過來也不必謹惠指派,徑直便在案下半跪,兩手一伸,便將那熱氣蒸騰的蓮紋盅奉於臨光眼前,道一聲,“女官請用。”
又低眉順目折身退下去,一聲不響隱沒在謹惠身後的燈影裡。
天家的做派好,這殿裡不光主人禮節學得好,便是底下隨意一個打雜伺候人的也是進退有禮,行止半點不拖泥帶水,還帶着由生而來的清高勁,要懾服人心。
似是隻吸食人精氣的妖魔鬼怪,開着大門只等那不曉內情的過路人闖進來,管你無辜有辜,全都吃得骨頭渣子不剩。
臨光也不知爲何會生出這樣心思,可她這心思生出來便再也難壓下去,眼見得一碗羊湯奉於手邊,這真是叫人趕鴨子上架——沒回頭路。
她定定神,聲音平緩,“殿下使人叫臨光來,只怕不止爲的一碗羊湯,若有何事吩咐,臨光定然是不敢推辭的。”只說不敢,畏的是強權壓人,懼的又是威勢奪命,願與不願,一句話便已分明。
謹惠見這話叫臨光給挑明瞭說,臉上笑倒是還能掛得住,“女官這說的哪裡話,頭幾日華容殿中,素宣嬤嬤當是說的不岔纔對,怎的到了我這,一眨眼就將那要邀女官喝茶的話忘了個乾乾淨淨……”
臨光一抿脣,未及出言,只聽那邊謹惠又輕飄飄道,“想來是素宣嬤嬤做事不利,這倒是叫人失望……”好似是真的失望至極,恨鐵不成鋼一樣嘆一口氣,又瞧臨光,“無妨,這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左不過喝喝茶閒話一回家常罷了。”
誰家閒話家常要在這樣夜深少人時刻,臨光聞言直皺眉,可她又不好表露,只有應下來的份兒,“殿下有話只管說,臨光若是知曉,定知無不言。”
一點笑藏進眼裡,謹惠聽了這話便彎起脣,“有女官這話,真是放心許多……”左右不過是個啞謎,到這時候始終都要扔出來,不然捂着掖着,誰人知曉你要做什麼。
燈影晃了幾晃,是她身後的西川得了吩咐出殿去,腳步聲落在鋪了羊毛墊的青磚上,無聲似是一隻暗夜裡的鬼魅。那影子長長拖着,“吱呀”一聲,被截斷在紅漆門外。
臨光猛一回神,只聽謹惠道,“說來那日華容殿,不巧得很,恰恰聽了你同開雲妹妹兩個人說了幾句話……”她不動聲色,熟手如同山中老獵人,佈下一個坑要等人跳。
可臨光又不是吃素的,裝癡作傻的功夫走遍天下都不怕,“殿下這話叫人糊塗,臨光同開雲殿下倒是蠻說了幾句話,也不知是哪一句?”油鹽不進模樣有點無辜,也不知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
謹惠也不惱,徑直思索片刻,予她解惑,“女官平素多聰穎,這時候倒是難得糊塗……”惟妙惟肖學上一句,真可惜這人生在天家,沒那命數去當粉墨加身的戲子,要不大紅大紫豈不要收歸囊中。
臨光眉頭一斂,險些也要叫這人差不離的學舌給誆騙過去,堪堪穩住,便道,“不過是臨光粗手粗腳,惹得開雲殿下生了惱,這纔有那樣一句話罷了。”腦內卻要飛速地轉,生恐那日真叫眼前這笑面虎聽去了什麼不得了東西。
下一刻,只聽謹惠道,“女官這話三分攙着假,七分又帶着真,真是叫人不好分辨——”她一字一頓,吐字清晰,“也不知該信不信。”
信了又是一樣說法,不信又是另一樣說法,實則管她信與不信,臨光都知曉,這戲已然開鑼,若不唱下去,還真是不好退場。
她整整面色,將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那日殿下走後倒是得開雲殿下好生勸誡,可誰成想不甚將開雲殿下一顆珠子遺失,這確然是臨光粗笨,怨不得旁人,於此事上,臨光是斷斷不敢欺瞞的。”
也是她腦子快,一時竟然轉過來彎,將一個笑面虎聽成了呆頭鵝。
謹惠長長嘆一口氣,也要叫這出人意料的答案鬧得沒了笑,“原是如此,反是我多心,”不怒自威的一雙眼很白分明,映出明晃晃一片影,那影中有波濤詭譎,又有心思深沉,全都叫一抹笑藏着,臨了化作一句勸言出口,“罷了,女官若不說真心話,總不好強逼着……”
她擰擰眉,表忠心明立場的話全都塞回到肚子裡去,對眼前這人再也不想理。
姑娘家要臉面,謹惠這嫌棄神色擺得含糊,半句話也能繞上兩個彎更別提眼神,可臨光卻是心知肚明,連思忖都不必要,一瞬明瞭。這是非要逼着她表忠心明立場,手段不大精巧,倒迫人成了個兩面派。
一碗羊湯換一顆心,這算盤打得精巧,手段也拿捏得恰到好處,真是叫人不得不歎服。
臨光神情不鹹不淡,唯有應,“殿下厚愛,這字字句句都是實情,恕臨光愚笨不堪,不敢擾了殿下清淨……”
“罷了……”謹惠手一揮,不大提得起勁模樣,“時候不早,女官這話留着改日再說。”她揚揚眉,朝着殿外叫人,“西川,送女官出去。”
殿外一聲應,臨光頓了頓,再沒什麼話好說,只得告退出去。
出殿是晦暗的夜侵襲而來,檐下宮燈新換的紅隔紙,薄薄透透一層,晃出昏黃的光來,將一整片階石照出模糊的影。
分明朱門錦繡,可頂上天卻是黑的,鉛密的雲如墨,連綿着陰冷的風,吹吹搖搖要把一盞燈籠吹滅。
臨光擡頭去望,也只是一聲嘆,這年怕是真的過不去了。
可曲瑞宮裡,人人自危,那纔是真的過不去這個夜。
燈影下謹惠海棠紅的衫子叫薄薄一層光籠罩,那眸子也是漆黑,盯着案上靜靜地看,看那蓮紋盞中浮起一層白膩膩的油花,瞧着要叫人心裡頭添堵。
忍不住手一揮,聲音沉沉似是吃人的魔,“端了下去喂狗!”手一揮摔出一盞殘茶,要將海棠紅的衣裳染上髒污一片,嘿嘿似是一朵鉛密的雲,再也穿不得。
又是一張美人面,底下心腸如何誰人能辨。
燈影下一抖,西川大氣不敢出,瑟縮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