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正儀堂往北去三五宮殿,便是華容殿,轉過雪滿廊的宮道,再行上片刻,已到華容殿門前。
那殿前是齊展石階,叫白花花厚雪一蓋,腳印落上去便是深而結實的窩,一路延展到宮廷內院。
臨光踏步登上石階,於門前站定,殿內恰逢其時迎出來個低眉順眼的小太監,弓着脊背,一上前來就是好大一個揖。
倒是個有眼色的,也識人,瞧着靈光便道,“女官來得趕巧,殿下正念叨着,這風雪好大一程,莫不是要阻了路途……”言落領着她入殿去。
自然有值事的宮人上前來與臨光除雪掃衣,薰得暖融融再往裡頭走,染得一身香。
不過片刻,轉過來便是極大內殿,拿厚厚簾子擋住,隔了滿宮深雪在外頭,一眼瞧不見一點白。臨光於這處是常客,往閒時沒少來,便是摸着黑走到裡頭也不至迷了道,是以那小太監領路領到內殿外便垂着頭退下去了,留她一人往內殿去。
內裡是亮堂堂一片,燃着燈點着燭,於窗下榻上坐了三人。三人各據着一邊,正面對面說話。
倒是難得平和,你一言我一語笑臉相迎,臨光只瞧上一眼,心裡頭就要覺着一嗤。
果真是這日子過得沒趣味到頂頭,一整日裡也就是蹲在高牆深院,左邊一個拈酸吃醋,右邊一樁落井下石勾心鬥角,出得門來臉面一轉又嘻嘻哈哈稱姐道妹,各自揣着不一樣心思探討一回胭脂水粉,萬幸她不必陷落於這樣境地,也省得一時麻煩,倒是時運尚好。
正這樣想,那邊榻上三人已覺察她來到,各自嬉笑着散開,一齊轉過臉來瞧她。
臨光同她們八目相接,恰正好停在榻下不足十步遠,瞧着她們默契十足擡眼望過來,趕忙彎膝福身,朝着這三人道,“見過三位殿下。”眼底浮的心思全都隱藏,她這時候面目一轉,又是正儀堂內那講書說史的嚴厲女官,倒是練的好一手應對功夫,一言一行滴水不漏。
她自滴水不漏,可旁人瞧不見她面色,又身在高位,自然有那倔強的本錢,扶着榻邊適時遞過去的手就半撐起身,望她道,“女官不必多禮。”
一手虛虛擡過,將另兩人的話噎了回去。
臨光隱約聽見攥拳絞手的聲音,可她無暇他辨,已從善如流直身站起來,瞧見對面那張笑得叫人如沐春風的臉了。
這內殿裡明晃晃一片照得亮,連人瞧起來也是雪膚花貌,白的面孔玉一樣雕出來,上頭又嵌一雙漆黑眼珠,圓圓能映出人的影,似是會發光。再朝下瞧,是一身流雲一樣的衣裳,金線卷草紋沿着衣服擺滾上一圈,全都掩在青鴉鴉一頭長髮後,孔雀展屏也抵不上的豔。
她不動聲色瞧一眼,最後將目光落在那人半歪着的身子上,半分不覺着自己這行爲越矩,反是皺起眉來。可想一想,又將話噎了回去,垂首謝恩,“多謝開雲殿下。”
一時要笑要嘆,也不知另兩位不出聲的姑娘叫這殿下祖宗打壓成了什麼模樣,正這樣呆呆出神,那邊開雲已然又出聲,“這一路過來好大的雪,女官可是冷着了?”一連問上兩句,有點無事獻殷勤意味,可這人功夫又不大到家,只是一雙眼骨碌碌四下亂轉亂看,哪裡還能不叫局外人瞧出來,自然也要猜到。
臨光躬身一禮,沒將這話放在心上,“有勞殿下掛念,不知殿下喚臨光前來,可是有何吩咐,”她心念一轉之間,想起先前那正儀堂內事,忍不住就要再多添補上一句,“今晨聽聞殿下病勢未消,目下這又使人喚臨光來,倒是叫人擔憂。”
話音未落,那邊開雲一怔,倒是什麼殷勤勁都被臨光這盆子冷水給澆了個十成十。
可不待開雲接話,榻邊兩個看閒景的人終是有機會插上話,只聽一人道,“姐姐一場小病倒是好厲害,還叫女官這樣惦念。”話中帶着酸,要衝破天,但凡是個人聽見都能覺出味來。
果真不等她說完,那看閒景的第二人便沉不住臉,伶俐打一個圓場,“女官遠道而來辛苦,謹賢你倒也是,目下還講什麼嘴皮子功夫。”到底是年紀長些,大體也識得,事情也擔當得起來,朝着外頭一張手,那殿外便有等着聽差遣的宮人過來,排開陣仗伺候這羣祖宗。
殘茶半冷,轉瞬撤下去又換上滾燙的來,去歲下頭新供上的,轉眼就到了這不大的案頭。這華容殿萬事都能攤上大大便宜,什麼好事也都要先緊着她,是以什麼也不缺,這三兩二兩的茶錢又算上什麼,旁的自然也不用再提。
臨光瞧見底下人流水一樣擺開陣仗,不過片刻就將這案頭擺了個滿滿當當,小巧火爐,杯盞精緻,三五個陳列開,倒也是意外地好看。她正自猶疑,盯着那案上諸物心下不定,那邊謹惠已出聲叫她,“到了這時候還講究什麼,開雲昨日那病到了目下也好得差不多,女官若不介懷,可同我們一齊飲一杯。”
瞧見她不動,謹惠倒是絲毫不意外,又道,“古人講究個‘綠蟻醅新酒,紅泥小火爐’,這深宮內苑沒那些市井粗糙東西,卻總也是不差的,女官莫不是瞧不上眼?”
臨光恍然一驚,忙不迭要跪,自己問罪,“臨光不敢!”真是天大的罪名壓上來,她便是有十個八個腦袋都不夠掉的,且不說旁的,她還要不要過日子了。
那謹惠早有預料,“噗嗤”一聲笑出來,雖不大聲,仍是能叫人聽見,“女官說的哪裡話,不過新近習的兩句詩,講的是同人飲酒的典故,故而同女官論道論道。”
臨光一口氣要鬆不鬆,拒絕的話卡在喉嚨口真是百般難受,可她又不是個膽大的,無奈就只好從命,趕鴨子上架一樣硬着頭皮答話,“謝謹惠殿下厚愛,臨光恭敬不如從命。”說罷在榻邊佔了小小一席之地,恰正好臨着開雲,對坐便是謹惠同謹賢。
她整個人如坐鍼氈,這時候卻還有閒心去想些不大應景的事,對面望上一眼,又偷偷偏着頭去打量左邊。
兩相一對比,倒是高下立現。且不說外物如何加持,因之釵環粉鈿華服美裳這些盡都是些虛的,東施效顰也仍是脫不去本色,是以瞧兩人形容如何便只要瞧一張臉生得如何便夠,如同眼下這開雲同另兩人,光是底子在那就夠瞧的,果真是天家嬌寵自然有他的理由。
這樣再想,反是對華容殿這獨一份的殊榮與盛寵有了些釋懷。她微微屏氣,抑住自己撲通撲通跳的一顆心,半聲不吭爲自己這發現找了個極爲穩妥的去處。
可她安靜不言,旁人又瞧不下去,說這話便要將她也扯入局中,側眉望過來,問她道,“女官怎的不說話,可是這茶點不合口味?”全然有些地主架勢,勾得臨光身側開雲一陣皺眉。
臨光擡起眼,同謹惠笑得恭謹有加,“殿下有心,這倒不曾。”脊背卻不曾彎下來,只是安安靜靜端坐着,也不知是慌張還是旁的什麼。
謹惠自討沒趣,也不放在心上,略一笑就將這話揭過去,抹開臉去同身側謹賢說話。恰此時爐上茶湯已沸,咕嘟咕嘟燒得滾燙,熱氣嫋娜蒸騰上來,一瞬時就將小小一張方案遮了一半。
擡目看,一羣全都是身嬌肉貴嬌嬌女,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好命,除去一個可憐兮兮臨光,乾的雖是上得檯面的活,可到底是拿天家薪俸給人幹長工的,這時候怎樣也推辭不得,左右看兩眼,沒瞧見伺候的小太監小宮娥,只好撐身而起,跪坐於榻上,伸手去提那爐上茶湯。
也不知是她今日時運不濟,還是天降的禍事,臨光不過一展念之間,眼見是穩穩將手觸到那火爐之側,可還不待她五指伸開附上去,便聽猛然一聲驚呼,要把人嚇得魂魄都飛散。
她分神之下自然難以成事,還來不及收回手,便又聽見一聲驚呼,一聲連着一聲,要嚇破人膽。
可憐那已燒好的茶湯,轉瞬傾覆。
臨光反應不及,一回神便見那紅泥火爐之上空空,再定睛一看,那本該在她手的銅壺早命途多舛地轉了個地界,咕嚕咕嚕滾上兩圈,跌落到青磚之上。
裡頭熱茶湯自然也沒有好命,潑灑至遍地都是,案上難以倖免,連人都要遭殃。
謹惠首當其衝,白白糟蹋一身好衣裳,今日出門也是花容月貌一個人,目下倒是下得花容失色,一張臉白到嚇人,六神無主到連話都說不全。
一瞬時,滿殿皆靜,真是生出好大一個亂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