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支算籌代表什麼,普通修士很難理解,也不知道這些算籌的增加帶來的會是什麼。這些算籌的真正意義只有同習測算、卜卦、詭道的修士纔會明白其中的含義。每一倍算籌的增長所需的測算、推演是上一次的十倍之多。以往修士所見最高等級的卜算是六十四支,當然按照一次增一倍的循環來看,一百二十八支,甚至二百五十六支都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修士也是人,人力有盡時,要做到可以說是難之又難。
當然雖說燕錦兒等歷代天機殿主從未在人前使用過一百二十八支算籌並不代表他們做不到,但要祭出一百二十八支算籌,這對於修習卜算、推演、詭道的修士來講本身就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勇氣。
可以說不管柳蔭這一次能不能成功,光這一份勇氣,足以震懾住衆人了。
燕錦兒沉默的望着鏡中柳蔭的動作,並未說話,而同樣明白其中千秋的展紅淚和段玉已然忍不住開口了:“也,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在他二人心中是極爲矛盾的,一方面佩服柳蔭的勇氣,另一方面卻也知道柳蔭此次若是失敗還好,若是成功了的話,恐怕天機殿中,即便燕錦兒舔爲殿主,但這聲名也要不復以往了。而且人言這一點之上,天機殿又不是執法堂那種令行禁止,執法嚴明的地方,哪怕由燕錦兒甚至梅七鶴、妙無花等人親自出面不許外傳,但這等事情,遲早會有外傳的一天,到時候,柳蔭之名便會傳的天下皆知。
於柳蔭本人或許會是好事,但對於燕錦兒就不會了,甚至天機殿一殿之中豈能容下兩尊大佛?恐怕這爭鋒相對的鬥爭也不可避免了。內鬥之事,一貫會自損元氣,卻也無法避免。
“能成自然是最好的,不能成的話再另說吧!”盯着鏡中的柳蔭看了片刻,燕錦兒垂下眼瞼,拂袖起身,看也不看一臉茫然的展紅淚段玉二人,只道,“我出去走走,你二人在這裡呆着。”
留下這一句,燕錦兒便提步出了門。
師尊脾氣古怪,這一點展紅淚和段玉最是瞭解,是以誰也不敢多話,只好眼巴巴的看着燕錦兒離開了。
他二人無法,只好繼續看着鏡中的柳蔭,等着她的一舉一動。
燕錦兒走出了院門,略一擡頭,便能看到不遠處的天機殿。這座檐角勾棱,六角而立的樓塔承載了太多天機。天機殿,自崑崙創派之初就得以建立,自第一任殿主蘇元紫以來,這十幾萬年之中,崑崙風雨飄搖,有過落魄,有過風光,如今更是巔峰至斯,天機殿始終存在着。哪怕卜算詭道也不過是修真雜道的一種,門派卻從未低看此道,在神州靈氣最充足的太阿峰之上,始終有天機殿的立足之地,從未動搖。比起其他修真雜道:通神、無我、入酒……崑崙已經足夠厚待他們。厚待的背後,是門派雄厚的資源補給、是崑崙長老的話語權,這一點,十幾萬年從來不變。
也正是因爲資源與權力的加身,修真者只要未真正修煉成神,便還是個人,是人便有欲。資源與權力這兩樣東西足以引得修士覬覦。幾乎代代天機殿主的交替都不會簡單。比起那等實打實,刀光劍影的爭奪,也唯有她知道,天機殿的動作,是真正的兵不血刃,有時候只要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便能將數十位資質絕頂的修士引入險境,比起刀劍相向,天機殿的爭奪也渾不多讓。
六角而立,輝芒星辰,修士命運軌跡,盡數在一片漫天星辰軌跡中顯現。這一切神秘卻又引人探知。世人有云,天機不可泄露。天機殿所做的便是泄漏天機,誰人不想一窺天機?所以門派盡心補給,風光的背後,是歷代天機殿最出色弟子兵不血刃的爭奪。
想她初學詭道,以爲替人算盡未來,爲的不過是擋下萬千禍端,知禍福,曉未來,爲修士指點一條明道。幾乎所有入天機殿的修士初時都是這般想的。但籤文之差,一字之間,天壤之別,有時候一個字,足以斷送掉一羣資質絕頂修士的未來,足以大傷一個門派的元氣,也能讓朝夕相對的同門,上一刻還是伯仲之間,下一刻卻是天差地別。所以天機者,是救人,但害起人來,同樣不能小覷。
便如她燕錦兒,這個位子便是親手手刃師尊得來的,即便手刃非她所願,但終究還是做了。踏着師尊的隕落,坐上了天機寶殿的最高位子。再譬如方青竹與柳蔭的爭奪。聽聞昔年,方青竹與柳蔭一道進入崑崙,初時師姐弟感情甚篤,但最後,再好的感情卻也抵不過天機殿的高位,最後師姐弟二人形同陌路,反目成仇也是必然。
歷代天機殿主的登位必會流血,這似乎已經成了無形中的鐵律。還有人道,泄露天機過多,所以歷代天機殿主,除卻第一任天機殿主蘇元紫飛昇成功之外,後來的歷屆天機殿主無一人不是隕落之局。
自蘇元紫以來,天機殿總共出現了七十八位天機殿主,除卻蘇元紫與現今仍在位上的燕錦兒之外,另外七十六位,五十一位死於天劫之下,十七位死於鬥法隕落,只有八位是死於閉關坐化的。細細算來,竟有大半都是橫死而亡,那等天劫、鬥法之中有多少貓膩,誰也不知。天機殿的修士,本就行卜卦測算之事,論理當最是信奉此道纔是,但事實上,即便天機殿殿主的位子之下血流成河,後來修士卻還是爲了這個位子前赴後繼。
如柳蔭,即便爭位失敗,卻還是虎視眈眈。燕錦兒嘴角露出了幾分苦笑,提步踏入了天機殿之內。
這些時日,她除卻了鬢髻的環佩金釵,雖仍是張揚的衣着,卻比往日裡低調不少。如她這般堂而皇之的走入天機殿之內,一時之間,竟無人注意到她,殿中修士只圍在一處,看着觀星臺之上的柳蔭低頭擺弄手中的算籌。
燕錦兒行至一邊,靜靜地看着柳蔭的動作,默然不語。
一百二十八支算籌的難度早已超出了衆人的想象,衆人眼中只盯着柳蔭的動作,彷佛忘卻了時間,燕錦兒也不說話,只站在一旁,有些木然的看着柳蔭動手。
待到第二日雞鳴聲起,柳蔭終於放下了手中最後一支算籌,拭了拭額上的汗珠,大氣也不敢出,不敢錯過她一絲一毫動作的衆人也才動了動,待到回過神來,卻赫然發現他們竟在這裡看着柳蔭算了一夜。
而拼湊出的籤文已然出現在了衆人的眼前:“天干二十一,地支爲九,下爲庚寅,上爲丙戌,中爲甲醜。逢三化七,歸三整四。”
這一道籤文極長,長到超出了以往任何一道籤文的範疇,已經有人開始照着籤文推算了起來,要推算出來也並非易事。
柳蔭輕舒了一口氣,閉上雙目,正要開始推算籤文,便聽一道慵懶的女音自一旁響起,“柳暗復花明,萬事歸寂遙。古來接今往,與君何其幹。”
這聽着亂七八糟的句子也不過是修習詭道的暗語罷了,旁人或許不明白,但是殿中修士卻是人人明白的,這次危險的血月之象與天下修士無干,與天生異象無干,不是修士的歷劫,便是某些危險秘境的入口而已。
那標誌性的女音想來聽過一次,便沒有人會忘記了,是以燕錦兒聲音響起的那一剎那,殿中修士皆回頭望了過去,但見許久不見的燕錦兒站在一旁,也不知在這裡呆了多久了,因衆人專注的看向柳蔭的動作,是以並未注意到燕錦兒的到來。
見她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衆人心頭一驚,連忙紛紛行禮。
這便是燕錦兒與展紅淚段玉的區別了,不消一句話,只需要站在那裡,便能把殿中一些有所想法的修士唬的不敢亂動。
燕錦兒看也沒看那羣低頭行禮的修士,只是擡頭望向觀星臺上的柳蔭,見臺上的柳蔭冷臉向她望了過來,雖是粗布衣衫,裝扮也是簡單的不能再簡單了,但其中卻有一股難以言表的傲氣。
這種傲氣她不是沒有見過,在那等資質奇高的少年英才身上,比比皆是,但凡大能者,皆有一股旁人沒有的傲氣,古往今來,莫不能免俗。而柳蔭,也確實有這個資本。
“你與我來。”燕錦兒淡淡的拋了這一句,便轉頭走出了天機殿,即便行走起來,一步一行,風姿凜然,絕代風華,可整個天機殿,卻沒有人敢擡頭看她一眼,這等無形之中的威勢,柳蔭抿了抿脣,垂在身體兩側的雙手緊了緊,走出了天機殿。
二人一前一後走出了沒多久,便見燕錦兒忽地平地而起,華服翩飛,整個人凌空一躍,竟直向天機殿頂飛去。即便身爲女子,即便很是不喜燕錦兒,柳蔭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女人秉絕代之姿,等閒一笑,傾國傾城,若沒有那等喜好豢養面首的惡習,恐怕究其整個修真界,也難尋第二個,想來會有不少梟雄英才拜倒於她的石榴裙之下。奈何卿本佳人,自甘墮落,這才無人問津。
足下踩着殿頂的六芒星辰,柳蔭不知爲何竟生出了幾許暢快之意,這世間恐怕也沒有幾人敢這般踩踏着天機殿臨風而立了。
耳畔崑崙夜風肆意的凌虐,靜默了半晌,燕錦兒突然開口了:“知道當年你爲什麼會輸麼?”
寂靜之下,雞鳴才過,紅日未升,她突然出聲,一出口還是那個她尋求多年的答案,這樣的衝擊於柳蔭來講不可謂不大,是以本能的開口回道:“爲什麼?”
這話一出口,柳蔭便後悔了,只是說出的話,覆水難收,冷靜下來的柳蔭也沒有掩蓋的意思,目光轉向一旁的燕錦兒,等她的答案。
“你於詭道之上很有天賦。”燕錦兒的聲音淡淡的,沒有嘲諷也沒有誇讚,聲音平靜如水,更似是毫無感情的陳述一般,“但有時候,有天賦也不見得完全是好事。”
“你什麼意思?”柳蔭心頭一跳,隱隱察覺到燕錦兒給出的答案會給她多年的堅持一個嚴重的打擊。
“我年少之時也曾見過師尊擺弄算籌,一百二十八支很難,但並非只你一人能做到。”燕錦兒低嘆了一聲,“但你可曾聽聞他嘗試一百二十八支算籌之事?”
方青竹收燕錦兒爲徒之時也接任了天機殿,那時的天機殿全權由他做主了,按說他完全不需忌憚任何人了,能嘗試一百二十八支算籌這件事一旦傳出,想必於當時方青竹的聲名大有裨益,但他卻選擇了隱瞞。柳蔭只覺似乎自己抓到了什麼要點一般,呆愣愣的看着燕錦兒。
燕錦兒輕笑一聲,繼續道:“我當時問師尊爲何不在人前展示,他說不叫人妒是庸才。但在有些人面前,是需要藏拙的。”
“你……”柳蔭動了動脣,卻只覺自己似是失聲了一般,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不曾見過師祖,但是我知道師祖繼任天機殿主是天機殿人才最是凋零的時候,便是六十四支算籌也偶有失敗,更遑論一百二十八支。只是師祖汲汲於經營,這才得了天機殿主的位子,而後竟是不過元嬰初期便隕落了,師祖並非大才之人。”燕錦兒語調平平,陳述着事實,對於他人來說,評論先輩或許會有所不敬,但於燕錦兒來說,卻是絲毫不會忌憚,“你在他面前露才,自以爲是得了他的歡心,卻不知是犯了大忌。”
“我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師尊也未與我說過。”燕錦兒目光轉向冉冉升起的紅日,目光悠遠而綿長,“但歷代天機殿主爲己作傳之中,師祖所記,你狂傲自大,爲他不喜。”
“胡說八道,他……”柳蔭似是氣急,顫抖着雙脣,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胡說八道我不知道。”燕錦兒說道,“你們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師尊曾留下一物,或許與此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