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長江中文網
等待發工資的日子,就像這片乾旱的土地等待着甘霖的滋潤一般,不知是什麼時候的事,上班半年多了,她只領過一次工資,一月份的工資,倆百三十六塊五毛錢,扣除了二個月的伙食費,剩一百三十塊,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剩八十多元,咬着牙買了一雙運動鞋,七十五元,本來消費這雙奢侈品的鞋,是不在計劃之內的,只是以前那雙廉價的運動鞋穿了倆年了,訂了幾次,破的不成樣子,每次走出去總覺得別人在看她的那雙鞋。
這雙鞋令她瑟縮着不敢邁步,壓制着她的自尊,讓她莫名的自卑,所以那回,一發了工資便忍痛買了一雙迄今最貴的鞋。剩下不足十元的零錢,已強撐了好幾個月了,好在伙食費不用交現錢,每餐記賬,所以至今她還沒有被餓死。
令她奇怪的是,那些養家餬口的人半年不發工資靠什麼生活?而且一個個穿得像明星似的,大部分人若無其事,習以爲常,只有少數幾個人偶爾抱怨一下。
其實,有一些人是在打腫臉充胖子,尤其是那些包旱地村的普通幹部,窮得叮噹響,可是沒有一個人公開承認自己窮,因爲承認自己貧窮就和承認自己無能劃上了等號。
她很想回家看望母親,可是手頭沒有回家的路費,又不好意思開口和人借錢,心裡很焦急。
那天,她去錢所長辦公室,打探什麼時候發工資。錢所長的辦公室裡坐滿了人,有老程、胡平還有幾個要帳的人,把小屋塞得滿滿的。那幾個要帳的人手裡個個攥着一把紙條,其中一個是賣豆腐的張三,經常往鎮食堂裡送豆腐。張三把手裡的那沓紙條放到錢所長面前的辦公桌上,央求討好地說:“錢所長就想想辦法吧,給付上一點錢吧,都賒了倆年的帳了,再這麼下去我的豆腐坊也該關門了”。後面一位絡腮鬍子,黑臉膛,身材魁梧的漢子滿臉怒氣,嚷嚷着說,前年買了羊肉到現在還沒付款,去年頂了一些攤派、農業稅,這不,還欠這麼多錢,說着把手一搡,氣惱地把紙條仍在錢所長的辦公桌上,其他幾位也跟着把紙條放在辦公桌上,薛冰瞥了一眼那些紙條,都是老丁頭打的欠條。
錢所長略不耐煩又顯出一副難爲情的表情說,大家把條子先拿起,都放在我桌上就不怕混起嗎?我也是實在是沒辦法,幹部的工資都半年沒發了,實在是沒錢,再說大、二領導不在,我也沒有權利付你們錢,你們就再等幾天吧。
”等多少天?等幾天就有錢了哩?“黑臉漢子嗔怒道。
“大、二領導不在,幹什麼去了?”
“回縣裡要錢去了唄”
“大、二領導什麼時候回來”
錢所長一臉無奈地說:”我也不知道,領導出門又不和咱請示,估計過倆天就回來了,你們自己打探着吧,來,過來把你們的欠條收起。“”這些紙條我們都拿了幾年哩,再拿着就揉爛哩。“黑臉漢子道。
錢所長說:”要不這樣吧,你們把這些欠條給會計,讓會計給你們開個收據,掛在個人往來賬目下,到付款時你們打領條再讓領導簽字就可以付款了。“幾個要賬的人滿臉狐疑地對視了一下,黑臉漢子說:“這樣行嗎?別下在你們那個帳裡成了呆死帳哩,我們拿着這些欠條還能頂攤派哩,再不行還能找老丁頭要哩,拿你們一張收據能幹甚哩,收攤派的又不要收據,再說你們鎮政府欠着一屁股帳哩,萬一再換個領導還不是把我們當皮球踢,哼,政府要是耍起流氓來,還不如個人哩“。
錢所長倆手一攤,不耐煩地說:”那你們就繼續拿着“。
幾個人過來把各自的紙條子拿起,寶貝似的揣到了上衣內兜裡。
胡平坐在沙發上笑嘻嘻地說:“老候,你有幾個臭錢了,這麼大一個政府還賴你那幾個錢不成?”
叫老候的漢子眼睛鼓得圓圓的大聲說:“有甚不能的哩,不賴帳麼?不賴帳麼,短了幾年哩,還不給?哼,我們農民賺倆個錢不容易哩,哪比你們當幹部的每天坐在辦公室裡清風涼稍的。”
幾個要賬的人走後,胡平急忙問:“領導回縣裡要什麼錢去了?是不是要給咱們發工資了?”
錢所長高興的說:“要工程款,領導們從省裡跑回一項水利工程開發項目,聽說是一百多萬的大工程,這下咱們有好日子過了。”
胡平不解地問:“從省裡跑回來的款,怎麼向縣裡要?”
“省裡的款怎麼會跳過縣裡直接撥付給鎮裡呢?”錢所長說。
";那縣裡不是還要剝一層皮?“胡平說錢所長沒有搭話,只是高深莫測地一”哼“。
“還是咱們拿大頭吧,”胡平像是自問自答地說。說完起身興奮地在小屋裡轉了一圈,又歪在沙發裡,嘴裡唸叨着:“我以爲領導都下鄉去了,原來是回縣城了,怪道今兒早上沒有看見劉須掃沿臺。”
錢所長臉上掠過一絲譏笑,隨即又冷冷地說:“你小子,說話小心點吧,劉須可能要升了。”
“切!升了又怎麼樣?浪得着我?”胡平一臉不屑地咧嘴說,像一塊掉在灰堆裡的豆腐,然後又問:“你咋知道他要升了?”
“縣裡派出一批擬提拔的後備幹部去蘇州黨校學習,第一批走得是副科級的,尹雲飛已經走了,劉須下一批走。”
薛冰坐在馮玉瑤以前的辦公桌前正在翻看報紙,(馮玉瑤搬到後排的統計室了,新任會計黃娟和原出納張清秋在隔壁辦公室,這張桌子現在空着)突然聽到尹雲飛要被提拔的消息,心中一緊,隨即泛起一股複雜的感情,突然又想到,這個討厭的魔頭提拔了是不是有可能調走,要是這樣那就太好了,總算可以擺脫他的騷擾了,想到這裡心中不禁釋然,高興起來。
“你不也是後備幹部嗎?怎麼沒派你走?”胡平立起身子,小眼睛巴眨巴眨地望着錢所長問。
錢所長沒好氣地說:“這我怎麼知道!”
胡平挪了挪身子,將倆條小腿擱在沙發扶手上,側身半躺着嘻皮笑臉地說:“一定是你捨不得大管家的位置,要不就是捨不得花錢。”
“什麼大管家,我不過是丫鬟女子帶鑰匙-當家不主事!”錢所長急迫地辯白道。
胡平哈哈大笑着說:“那還是人家劉須有倆下子,才後備了三年就要提拔了”。
錢所長冷笑道:“哼!劉須有倆下,會掃沿臺,會倒洗腳水”。
“上的供也多!”胡平大笑着補了一句,又揶揄道:“你是土皇帝身邊的近臣,要是在過去,你就是掌管。。。。。。那什麼?。。。。。。電視劇裡怎麼說的來着?”胡平騷了騷頭皮說:“對,叫御膳司,你就是管理御膳的大臣,咋地就不比一個倒洗腳水的強”。說完哈哈哈地大笑。
“你小子別信口胡說!”錢所長慍怒地高聲說。
坐在沙發一角向來沉默寡言的老程站起來默默地走了。薛冰也跟着出來,胡平也快步跟着出來,然後吹着口哨顛顛地朝小鎮的街上走去。
薛冰望着胡平的背影,不由得朝財會室看了一眼,只見錢所長點燃一支菸正在默默地吞雲吐霧。
接下來的幾天,她在焦急地等待中盼望着領導回來,她盼星星啊,盼月亮,終於在某一天的下午,鎮裡那輛白色的三菱車悠然地駛進大院,司機小王和劉須下車趕緊給領導開車門,只見倆位領導從容地下了車,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舒展了一下久坐而僵直的腰肢,然後邁着穩重的步伐向各自的辦公室走去,司機小王和劉須快步搶在前面分別去給倆位領導開門,然後忙忙碌碌地提着白鋁皮壺和大塑料桶去水房提水。
領導終於回來了,她心中一陣竊喜,也許明天財會室就會造工資表,就會發工資,也許。。。。。。。啊!太好了,然而,好幾個明天過去了,財會室仍然沒有發工資的跡象,有好些幹部過來探頭探腦,拐彎抹角地詢問過,可是發工資的消息像一陣空穴來風,又像有人不小心造了一個謠,在大家一廂情願的盼望中被一陣風颳得無影無蹤了。領導辦公室裡每天像趕集似的來了一撥又一撥要帳的人,有些人耷拉着腦袋走了,有些人的罵罵咧咧地走了。
日子像往常一樣波瀾不驚地平靜流淌着,突然在某天早上政府大院裡來了一批民工,操着外地口音嘰哩哇啦地聊天,提提堂堂地挖院子,她像井蛙似的納悶,傻乎乎的問辦公室的計生辦技術員王姐,“這些人要幹什麼?”王姐笑了笑說:“要硬化大院,你每天住在鎮裡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哦,原來是這樣,她真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呆頭呆腦的木頭人,總是慢了一排。
只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鎮政府大院便煥然一新,原來凸凹不平的沙石地面變成了光滑潔淨的水泥地面,還點綴着幾塊綠油油的小草坪;倆個漂亮別緻的大花壇,佇立在黨政辦公室的前面,裡面移栽了一些好看的花草,門口那倆棵羸弱的小槐樹被砍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整齊的、姿態婆娑的小垂柳,所有的房子都塗上了塗料。嶄新的大院子在周圍那些破舊不堪、東倒西歪的土房子的襯托下顯得像皇宮一樣富麗堂皇。
她和黃娟搬到了前排的舊招待所裡,喬書記說以後這排房子就作爲普通幹部的宿舍,其餘空房子暫作庫房。那些天,她們忙忙碌碌地“搬家”,打掃衛生,黨政辦公室重新裝修了一遍,領導們的辦公室需要打掃,她和大姐挨個打掃,當然主要領導的辦公室輪不到她倆打掃,有幾個人早搶在衆人前面打掃乾淨了。
在此之後鎮政府破天荒地補發了三個月的工資,在y村打了倆眼機井,幹部們歡天喜地,村幹部們交口稱讚,縣領導、縣直機關的領導們也驚歎於s鎮的變化,稱讚喬書記有“本事”、“有能力”、“會來事”,能在如此貧困的小鎮能給幹部們發開工資,打井、搞水利開發造福了y村百姓,把鎮政府大院建設的像皇宮似的富麗堂皇,了不起!的確了不起!所以喬書記理所當然地成爲下一屆副縣長的候選人,而且據說天朝電視臺的記者要來這裡採訪,這個消息猶如晴天裡的一聲悶雷,炸的大家在渾渾噩噩、昏昏沉沉的驚愕中似信非信,在這個閉塞的窮鄉僻壤裡,只有在電視裡才能看到的人要來這裡採訪;突然有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像是雲端裡的人來,這個窮的連欣賞綠色都是奢侈的享受的地方要上電視了,大家興奮極了,高興極了,盼望着開開眼界,一睹天朝電視臺記者的風采,然而,對薛冰來說,這卻是一件十足的壞事,因爲她的請假計劃泡湯了,那幾天鎮政府非常忙碌地準備採訪,每天有上級來人,總是來了的還沒走就又來了一批,大院裡停了許多小轎車,食堂裡忙得更是不可開交,所以她很識趣地沒有找領導請假。
像往常一樣每到這種時候她除了端茶倒水,就是給大廚打下手兼當服務員,等到雅間裡的客人喝的酒酣耳熱之時,領導便派人叫她進去敬酒唱歌助興,有好多次,她極力推脫了,對於領導這樣的要求她非常反感,甚而憤怒,她有一種自尊心被踐踏的感覺。可是老丁頭和其他人都搖頭嘆息,似乎很是恨鐵不成鋼,每到這種時候老丁頭免不了要教訓她幾句,而且是以冠冕堂皇的“爲了她”的藉口:“學生娃,唸書念傻了,太不會來事了,這是領導在擡舉你,有這麼好的接近領導的機會怎麼不去利用?”每次說完照例會搖一搖他那顆碩大的肥腦袋,薛冰總不吱聲,很反感地瞪他一眼,心裡暗謗道:“趨炎附勢的破老頭,你懂什麼?”後來她索性等菜上的差不多時,乾脆溜走。那天她剛剛跑回宿舍,將門拴好準備午休,突然門被敲得“咚咚”的響,她以爲又是老丁頭過來叫她敬酒唱歌之類的事,很是反感地任憑門外的人怎麼敲門就是不開。
“是我,小薛!”是招待所的大姐。
她下牀打開門,大姐興奮地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激動地說:“你怎麼不開門?”
還沒等她解釋大姐又說,那什麼什麼電視臺的記者來了,快過看來!是個女的!
她當是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原來是來了一個女記者,她禁不住想發笑,又極力忍住,很疲憊地說:“姐,我現在困得很,我想休息,下午去看好不好?啊?”
大姐對她這樣的反應似乎很難理解,很急切地說:“人家下午就出去採訪了,可能一採訪完,就走了,現在領導們都去招待所接待記者去了,一會兒就要走的”。
走就走唄,一個女人而已,有什麼好看的,又不是三頭六臂的妖怪。她心裡老不情願,又怕怫了大姐的一片盛意,硬是被大姐拖着朝招待所跑去。一進服務室的門大姐就壓低聲音說:“他們一會兒就出來了,出來了我指給你看”,這架勢很像是要觀賞一頭怪獸。過了大約半小時,一羣人簇擁着一個瘦削的女人從招待所豪華套間廊道的門出來了,大姐激動地用手指着說:“快看,就那個,和喬書記相跟着的那個”。
喬書記和女記者在說着什麼,剛纔食堂裡那幫喝得酒氣熏天的人現在都打起精神跟在後面。一會兒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大院裡的車都開走了。
過了幾天,喬書記和y村村長在天朝電視臺新聞聯播裡露面大概半分鐘。y村村長講了一些他們村被打造成新農村的新變化,還有感謝什麼什麼之類的話,當然這一切都是招待所大姐激動地手舞足蹈、繪神繪色地描述給她聽的,並且很遺憾地爲她沒有親眼看到而惋惜。自此,喬書記在x縣一時名聲大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