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嫗領着,漸行漸上。
彷彿踏上雲端,本以爲是頂,擡頭看,卻依然看到另一處山峰。
行至半路,突然前方一陣喧鬧。
隊伍被迫停下,還未等老嫗上前查看,一個女子便跑了過來。
是婉兒。
幾年過去了,婉兒從一個小丫鬟變成了大姑娘,身子越發丰韻,氣質越發誘人,卻也透着一些淳樸的氣息。
在這‘仙氣’太重的地方,這種氣息反而惹人親近。
她很急,也很慌亂,布穀幾人的拉扯阻攔,硬生生衝到天罪面前,衣服卻已經凌亂。
“不要去,不要去!你會死的!”
天罪睜開眼睛,氣息未變。
颯然一笑,衝婉兒招了招手。
用虛弱的聲音說道:“許久不見,婉兒姑娘的壎可曾熟練?”
婉兒愣了一下,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胸口。
那裡有天罪曾經送給她的薰。
一曲鄉情,曾經在無數個夜晚之中染了這淨土宗無數少女的心。
悲風和月,一曲傷情,高峰之上徐徐漂浮蕩漾,融進這一萬大山,融入這寂靜之夜。
偶爾訪客,聽聞這壎聲,不辨樂器,只懂其好,便傳言出去,數年時光,婉兒在江湖人的口中便成了‘月之女’。
月通‘樂’,樂之聲,月之聲,分不清,道不明,只能感慨,只能遙望,宛若鏡湖之上,殘月留影。
所以婉兒衝動而來,明明他人可輕易將她阻攔,卻還是不忍,讓她衝到近前。
天罪緩緩擡手,輕輕一拉,婉兒便到了身邊,被他撫摸着額頭。
婉兒淚眼婆娑,想要說,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懂得輕輕嗚咽,也忘記了自己是來警告。
天罪再次問道:“是否熟練?”
婉兒抹了抹眼淚,重重的點着頭,從懷中掏出壎,當場便吹奏起來。
比之天罪曾經所奏,不知高上多少倍,氣氛,樂聲,以及這羣山的映襯下,便是原奏也相去甚遠了。
天罪緩緩點頭,顯得十分高興。
連老嫗都忍不住一陣嘆息,瓊花仙子之事,錯與對,都是規矩,如今已成鐵樣事實,天塌不改,日墜不驚。
一曲畢,又不知道多少原本冷血的女子黯然神傷。
天罪頻頻點頭,緩聲說道:“不錯,真的練的很好,便是我也比不上你了,只是終歸只會這一首曲子,聽多了難免也會厭煩,這樣吧,既然見了,那就再教你一首曲子。”
一句話讓周圍所有人都呆住了。
什麼?
合着……這東西竟然是這名動整個大陸的南明一戶侯弄出來的?那首曲子也是他教給婉兒的?
那……那他還有什麼不會?
如果被其他知道的話,怕是有多少癡男怨女要來找這一戶侯要曲子了?
關鍵……是這件樂器!
它看起來很簡單,特別的簡單,可誰都製作不出來啊,上面是有空,但孔洞要放在哪裡?中空要多大?
這些只有製作樂器的人才會知道。
如今這曲子是他教的,這樂器也自然是他弄出來的。
如果被外人知道,怕是單單來求這件樂器的,就會把南明一戶侯府的門檻給踩沒了。
天罪接過婉兒手中的壎,想了一會,隨後輕輕一笑。
便吹奏了另一首曲子。
對他而言是耳熟能詳,曾經在上中學的時候,特意爲了這首曲子買了一個廉價的口琴,如今用壎來吹,意境卻又不同。
正是久石讓的天空之城。
吹完之後,他輕輕笑了笑,將壎還給婉兒,輕聲說道:“回去多加練習,等你練好了的時候,就是我接你走的時候,這一次……我不會留下任何一個人了。”
再摸了摸婉兒的額頭。
明明沒有劇烈的動作,也沒有激昂的言語,婉兒卻堅信了。
緊緊摟着壎,站在原地看着天罪繼續向前,彷彿不一會就會回來了一樣。
行進路上,老嫗再次嘆了口氣,輕聲說道:“侯爺當真大才,老身平生僅見,如果侯爺爲了某一件事而罔顧了性命,實在是可惜,是這天下的可惜。”
天罪輕輕咧嘴一笑,淡然說道:“我知道。”
我知道。
僅僅三個字,卻比‘雖千萬人吾往矣’來的更有氣魄。
他早就知道,他早有覺悟,但他依然來了,依然走着。
再爬山。
山上有山。
雲中山,山中有云,就像山下的雲。
天罪微微閉眼,緩緩而上,便是雲中仙。
終臨絕頂,一望左右,皆不成山,宛若漫天雲海中一葉孤舟。
中有門,高聳,蔽日。
門下生根,彷彿那不是門,更像是長得像門的山。
山上之山。
老嫗道:“宗主雖然欲見侯爺,但並非什麼人都有見宗主的權利。這裡是‘淨土天門’,想要見宗主,就要獨力打開它,若是不能,侯爺還請速速下山,老身絕不阻攔。”
天罪點了點頭。
什麼地方都有規矩,不管你是要打破還是突破甚至篡改,但總要遵守其中幾點。
他掙扎的想要站起,屁股剛剛離開輪椅,身子一晃,又跌落下來。
劇烈咳嗽一陣,伸手去捂,卻讓白手變蒼紅。
小劍趕忙在他背後來回撫摸,好一會才停歇下來。
苦笑一聲,天罪說道:“世間至難,無非上得青天。不是上天無路,而是天邊有門。”
老嫗眼睛猛地抖了兩下,才沉聲道:“侯爺大才,這淨土天門便是這個意思。”
天罪卻又搖了搖頭,說道:“人想成爲天,卻終將發現人永遠在天的腳下,爲何?何爲天?頭上爲天。”
壓在人們頭頂上的,才叫天,如果被人壓下去,那哪裡還是天?
老嫗一愣,皺着眉頭思考了一下,突然臉色一變,身體猛烈晃動兩下,噗的一聲便吐出一口血來。
就因爲天罪這一句話,簡單的一句,竟讓老嫗直接失了心門,修爲大動,硬生生自己把自己震的吐血。
四周弟子皆一陣慌亂,還以爲天罪使了什麼妖法,甚至想要上來亂劍砍死他。
老嫗卻趕忙搖了搖手,伸手製止了她們。
接着嘆了口氣道:“一戶侯,果然是一戶侯,以一戶之身家,擠身大陸權利巔峰,靠的果然不是運氣。如今侯爺簡單一言便擊破天機,令老身茅塞頓開,讓老身再次能有機會窺得天機,突破修爲瓶頸,老身在此謝過,只不過這淨土天門,還需侯爺自行打開。”
所有人又都愣住了,有些不明白老嫗的說辭。
而事實上……就正如老嫗說的一樣。
她從三十年前,大陸經歷劫難之時,修爲便寸步不進,非但不進,反而倒退,不管如何修煉,上升之路彷彿被死死堵住,不給她絲毫一點突破的機會,到了最後,她甚至連那條路是個什麼樣子都不清楚了。
這很奇怪,也很詭異。
但卻又很正常。
當年,幾名女子以毀天滅地之力讓整個大陸重新洗牌,改變的不光是各國的政權,更重要的,還有這天地中表面上虛無縹緲卻確實存在的天地之韻。
正是這股韻,才能讓萬物找到那一絲不滅之路,天地一道生機,讓萬物可以藉由此道突破瓶頸,突破萬物格局。
但的出現,卻讓這股韻……消失了。
再無路,又怎麼可能讓萬物找到這條路?
而如今,天罪說的話,若是理解了,那便是頓悟。
如今,天罪周身的氣息,若是感受了,那便是通天之路。
阻隔了老嫗三十年的瓶頸,一息而破,轟然而至。
此刻她的激動完全是言語所無法表述的,但她卻又十分的淡然,因爲境界,境界不同了。
天罪輕輕點頭。
隨後又看向那道門。
說道:“天地之間,本無路,也無門。有人說它們永遠隔絕,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只有那恢宏雷霆才能瞬息間突破束縛。卻還有人說,這天地永遠相連,天之下便是地,地之上便是天,萬物不是在天地之間,而是在天地之中。
這兩種說法哪個對?何爲錯?在下也分不清明,想不透測。
只不過唯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天地之間,卻不會有門的存在。
天不容凡物藐視,地不容凡塵踐踏。
這門?
喝,只不過是個笑話。”
說着,他勉強伸出手來,虛張,再虛握。
猛然間,一股浩瀚之力傳來。
天狂怒,威壓一切。
地瘋吼,碾碎萬物。
一下,一上。
兩者相沖。
中間的門,便瞬息間飛灰湮滅,便是一點粉塵都不剩。
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嘶!”
老嫗猛地一驚,蹬蹬蹬倒退三步,看向天罪全是憾然。
其他人更是花容失色,一個個都想趕快逃走,遠離這個不可思議的惡魔。
天罪做了什麼?
一息之間便摧毀這擎天之門?
其實他並沒有做多少事情。
他看到的,是真理。
真理是什麼?
真理是天地仁慈,才容萬物一線生命。
人類是脆弱的,普通人,在手掌加註一百斤的力道,便擡不起來,若是錐形刺入,便是皮開骨穿的局面。
但千萬不要忘記,人的頭頂上是空氣,不說這片無邊浩瀚的世界,單說天罪前生那個世界,頭頂上也會有‘一個大氣壓’的存在,從四面八方,毫無死角的將相當於數噸的力量壓迫在身體上。
人類依然可以輕盈自如。
生命是天地的饋贈,正因爲它們允許,纔會有生命在這種壓強中誕生。
而這個世界,空氣中充斥着各種能量的世界,如果……將這道門那‘天地的饋贈’消滅掉,它就會面臨天與地的無窮威壓,最終煙消雲散。
就像……在天罪原本所處的世界中,人類將手中的鐵球抽成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