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陽市政府大樓是一座“晶”字形結構的15層大廈,在整個開發區裡也算得上時尚建築,大樓門前有個可容數萬人的大廣場,如果在市中心地帶,這是不可想象的。廣場正中,是美院專家設計的青銅雕塑“點石成金”,這是爲了體現雙陽市作爲地區最大的冶金工業重鎮而由東鋼投資塑造的,如今已經成爲雙陽市的“城市名片”。雕像四周是音樂噴泉和各色造型的花臺。只是入冬以後天寒地凍,廣場上只剩下白皚皚的積雪。
此刻,偌大的廣場上人潮洶涌,黑鴉鴉一片,看上去足有萬人以上,間或有一兩聲尖利的嘶吼透過嘈雜的人聲從手提高音喇叭中傳出來:“我們要見新市長!”面向市政府大院的領頭一夥人顯然是這次活動的組織者,因爲老遠就能看出來,巨大的人流漩渦像魚羣一樣成流線型聚集到這一點上形成中心。抗議者們顯然是想衝進大院,可高高的鐵柵大門早已經關閉,兩輛防暴警車停在路邊,一些全副武裝的警察拉成人牆擋在門外,與人羣面對面地對峙着。路經此地的數路公交車都被阻斷,加上圍觀的人羣越聚越多,搞不好,局面就有失控的危險。
這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情況,任天嘉一行根本不曾想到。白逸塵讓司機老鍾從後門開進大院,任天嘉搖搖頭,走下車,放眼望去,只見人羣中打出的各色旗幟和橫幅上,依稀寫的是:“討還我們的血汗錢!”“政府做幫兇,欺騙老百姓!”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這種場面,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經歷過了。改革開放幾十年來,各方面的矛盾都在逐步理順,宏觀形勢和百姓生活不斷改善,法制建設也在日漸走上正軌,像這樣的羣體性上訪事件,尤其是集體圍攻衝擊政府機關的事件,即使在北京也很少發生,不料在她上任的第一天,就遇上了,這無異於給了她一個“下馬威”。
雖然還不清楚抗議人羣要討還的“血汗錢”指的是什麼,但任天嘉憑直覺意識到,這一定是郭斧案子中涉及到的那筆鉅額的地鐵工程集資款。
“市長,您看!”白逸塵緊張地小聲叫道,順着他手指的方向,任天嘉看到廣場邊上出現了幾個人高馬大的外國人,他們拿着麥克風正在聽一些人講述什麼。顯然是些外國記者。這幫傢伙,唯恐天下不亂,這回好比嗜腥的蒼蠅終於找到了一隻有縫的雞蛋。任天嘉清楚地意識到,不當機立斷,馬上採取措施,很可能會造成想象不到的嚴重後果。略一思忖,她對白逸塵說:“秘書長,你馬上給安全局打電話,讓他們處理好外國記者的事;我現在去和上訪者見見面,爭取先把事態穩定下來;你把這裡的情況向孟書記彙報,請示他下一步怎麼辦。”
白逸塵的臉色都要嚇白了,失聲說:“不行啊,市長!這太危險了!”
“不要說了,就這麼辦!”任天嘉斬釘截鐵地回答,擡腳向政府大院門前走去。白逸塵怔愣片刻,快步趕了上去。
抗議人羣在大門前形成三角形與武警戰士們僵持着,雙方都很剋制,彼此之間保持着一米多間距。大門兩側的冬青樹上披着薄薄的落雪,像一排排靜靜的旁觀者。任天嘉儀態從容地從冬青樹前走過,來到衆人面前,對峙雙方都把視線投在她的身上。
白逸塵提高聲音說:“請大家安靜!請大家安靜!我是市政府秘書長白逸塵,這位是任市長,現在任市長要給大家講幾句話!”他連喊兩遍,人羣才逐漸靜下來,但是後面的人開始往前擁。站在任天嘉對面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壯漢,他伸開兩臂,擋住往前涌的人羣,眼睛盯着任天嘉,帶着狐疑問道:“你就是新來的市長?新來的女市長?”
任天嘉優雅地笑了笑:“是我,我叫任天嘉,你叫我任市長好了!”
“好!”壯漢雙手擊掌,聲若銅鐘,“就衝你任市長能夠親自出來和俺們見面,你放心,俺們這些平頭百姓也不會和你過不去!今天俺們來,就是要政府給個說法——政府做擔保借的錢,被人騙了,政府爲什麼不認賬?”
“你說的一定是地鐵集資款,對吧?”任天嘉用肯定的語氣問。
“這麼說,你也知道這裡面的貓膩?”
任天嘉誠懇地說:“如果我說自己剛來雙陽市,不知道這件事,那是在欺騙大家。但是如果說我對這件事瞭如指掌,也是在說大話。地鐵集資案關係到市民的切身利益,也關係到政府的聲譽,所以處理好這件事,我當市長的責無旁貸。但是我需要一段時間來深入瞭解這件事的詳細過程。我希望市民們能給我這段時間。”
壯漢說:“任市長爽快!如果別的當官的都是你這樣的態度,俺們又何必成天擔驚受怕、提心吊膽呢?他們連見俺們一面都不敢!但是,你要了解真實情況,可不能光聽那些頭頭腦腦的胡說八道,要聽聽俺們老百姓的話,俺們說的可全是大實話呀!”
任天嘉看看錶,用徵詢的口吻問:“如果大家願意,我現在就想和大夥兒聊一聊——只是這上萬人都進樓裡,怕不行吧?你們選幾個瞭解情況的代表,咱們到樓裡坐一坐,好不好?”
四男一女五個代表隨任天嘉來到會客廳。幾個人都是頭一次走進市級政府機關的殿堂,莊重森嚴的氣派和金碧輝煌的裝飾令他們顯出幾分拘謹,不像在大門前那樣放得開。任天嘉親自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茶,努力想營造一種輕鬆的氛圍。還是領頭的壯漢見過幾分世面,他雖然多少也有點兒緊張,但比起其他幾位還是自然許多,而且談吐犀利,話能說到點子上。任天嘉瞭解到,他叫歷啓鐸,早先是紅旗拖拉機廠的車間工會主席,一度當過市勞動模範,拖拉機廠破產後,一直沒有固定工作,和當年幾個老哥們兒合夥搞了個摩托車修理廠。女代表叫初燕,原先是國營百貨商店的售貨員,百貨商店改制成私人所有後,她被新老闆用幾千元錢“買斷”工齡,下了崗,現在在歷啓鐸的小修理廠當會計。其他三個代表的經歷也都大同小異。
關於雙陽市地鐵集資案的大體情況,任天嘉在北京時,中紀委有關領導就向她簡略介紹過。前些年,雙陽市加快現代化建設步伐,打造大都市,規劃了市政建設的十大工程,其中就有軌道交通工程建設項目。這個項目,計劃建設一個大“田”字交通圈,即在市區內建設“十”字型地鐵線路,城市周邊建設環型地面軌道線路。工程立項後,首先得到省發展廳的支持,上報後,經過上下溝通,最終獲得了批准。但是批覆明確指出,工程費用需由地方自籌。上百億的工程資金豈是一個雙陽市能夠獨立承擔得了的,省政府於是把它列入了“省長工程”,答應提供三成投資,不足款項只能靠雙陽市自己想辦法。爲此,省委書記肖遠馳曾經親自把孟憲樑和郭斧找去,耳提面命,要求他們切實做好可行性研究,如果時機不成熟,寧可放幾年再幹。據說當時孟憲樑也一度打了退堂鼓,認爲條件尚不具備,主張暫緩上馬。但不知爲什麼,郭斧像是鬼迷了心竅,非要在自己任內讓地鐵通車。於是纔有了集資於民間的構想。市政府常務會議決定,成立雙陽市軌道交通工程開發股份有限公司,由省發展廳、市交通局、市財政局作爲控股方聯合投資51%,其餘部分由民營企業投入,再若不足則向民間集資。香港金地隆集團總裁何廣慧在雙陽市從事房地產開發十餘年,頗有建樹,在政界、商界都有很好的口碑,他主動提出以自己的公司投資作地鐵開發建設的股東。考慮到政府出面集資有諸多不便,由郭斧批准,便以金地隆集團的名義發行了1萬元一股的“雙陽地鐵債券”。雖然是地方債券,但由於票面利息按年份不同分別高達3-5%、5%、8%,而且有市政府掛名的軌道交通工程開發股份有限公司做後盾,所以一經發行,便風靡全市,本來按照章程規定,這個地鐵債券只面向本市市民,但何廣慧在大小媒體上進行密集轟炸,很快造成了“一券發家,機不可失”的效應,導致不少鄰近市、縣的百姓也成羣結隊前來購買。兩週時間,軌道工程公司的總資本便擴大了20個億,當然這筆錢是記在金地隆集團名下的,據說,最大的一位民間投資者一次便購買債券700張,總金額達700萬元。在這種盲目樂觀情緒的鼓動下,地鐵一號線工程如期開工。按原計劃,18.5公里長的一號線將在三年內完工投入使用,二號線工程和地面軌道工程也在三年後同時開始建設,全部工期爲八年,屆時,雙陽市的城市交通狀況將有根本性的改善。令人始料不及的是,一號線工程剛剛進行了不到八分之一,由於緊縮銀根政策,原先答應的銀行投資都泡了湯,市政府財政也立刻捉襟見肘,一時間連公務員薪水都不能按月發放。精明的何廣慧發現,用他名義募集的集資款對整個工程而言不過是九牛一毛,再有三個月政府投資不到位,工程便註定是鉅額虧損,而且不可逆轉。在這種情況下,便出現了何廣慧捲款潛逃海外的事件。對郭斧和雙陽市政府而言,這無異於當頭一棒。
起初,官方還竭力隱瞞何廣慧出逃這件事,白逸塵在新聞發佈會上還信誓旦旦地表示,地鐵工程正在按原定計劃順利進行。但終歸紙是包不住火的,集資者們很快便知道了真相,於是羣聚到市委和市政府上訪,要求償還他們的血汗錢。但市政府答覆說,地鐵集資完全是金地隆集團的企業行爲,民間集資不受法律保護。此論一出,雙陽市從此沒有了安定日子,集會、投書、上訪、遊行,甚至以跳樓、臥軌相威脅,要求政府出面承擔損失。其後的發展便好像推倒了多米諾骨牌,一連串經濟案件相繼浮出水面,市交通局、市財政局、軌道工程公司包括市政府一些部門的官員接連落馬,一直到最後導致市長郭斧鎯鐺入獄。
對事件本身的敘述,歷啓鐸等人並沒提出什麼出人意料的新材料,他們所關注的主要問題是政府應該爲港商集資詐騙案承擔責任,因爲正是當初相信了媒體廣告中所稱“雙陽一號工程”的宣傳,才把地鐵項目看作是政府行爲,也正是基於對政府的信任,老百姓才能把自己多年積攢的血汗錢傾囊而出進行投資。現在港商跑了,投資款打了水漂,出面擔保的政府卻推了個一乾二淨,怎麼能不讓人認爲政府與港商私下裡聯手,成了詐騙案的幫兇?
щшш•тTk an•℃ O
任天嘉邊聽邊認真做着記錄。她的言談舉止博得上訪者的一致好感,幾個人的聲音也由激動變得平和,說到傷心處,初燕禁不住痛哭流涕,她買了十萬元債券,那本來是準備買房子的錢,是丈夫用命換來的錢,直到今天,她一家三口還租住在一間簡易房裡。任天嘉聽着也爲之動容。
白逸塵進來,告訴任天嘉有電話。任天嘉走到隔壁,拿起話筒,裡面是孟憲樑的聲音。孟憲樑對她表示慰問,然後叮囑她,初來乍到,不要急於表態,一切以安撫爲主。任天嘉感到這個思路與自己的想法吻合,便答應了。
“謝謝您的關心,孟書記,我會照您的意思辦的。”
回到客廳,任天嘉對歷啓鐸等人表示,她會按照大家反映的線索認真進行調查,努力爭取把全部案情搞清楚,然後給廣大集資者一個滿意的答覆。她希望五位代表能成爲集資市民與市政府之間聯繫的紐帶,大家有什麼意見和要求,都通過這條紐帶傳遞過來,不要再搞遊行集會這種活動,一切以解決問題爲目的。
“任市長,”又是歷啓鐸說話,“有你這個態度,俺老歷向你保證,俺們不會再給市政府添亂,也不會再搞出格的事,俺們相信你,願意等你給俺們做主,解決問題,幫俺們挽回損失!”
送出五位代表時,任天嘉問歷啓鐸摩托修理廠生意怎麼樣,歷啓鐸苦笑着搖搖頭:“小本經營,勉強混日子罷了。”
“廠子在什麼地方?”
“九緯路一條小巷子裡。”
任天嘉點了點頭,目送五人出了市政府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