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市人代會換屆只有一個多月時間了,各項籌備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市人大常務副主任竺宇風這半年來一直在忙着這件事,只不過年前是按照提名穆有仁爲新一任市長人選準備的,任天嘉到任後,籌備工作的重點便轉向了確保市委重新提名的任天嘉順利當選。省委和省人大常委會對雙陽市人大這次政府換屆高度重視,孟憲樑在市委常委會上透露,肖遠馳書記親自給他來過電話,要求整個會議過程不能有任何差池,既要嚴格按法律程序辦事,又要使市委的意圖得到準確體現。這使竺宇風有了很大壓力,一則任天嘉臨選前纔到職,又風聞有這樣那樣的背景,很容易使代表們產生逆反心理,以爲又是哪個來這裡佔着位置鍍金;二則穆有仁當了幾年常務副市長,政聲頗好,手下自有一夥兒鐵桿兒支持者,如果這些人不和市委唱一個調兒,保不準就會在選舉時弄出點兒什麼響動來。雖說人大是在市委領導下開展工作,市委書記又兼着人大常委會主任一職,但現在的代表可不再是“橡皮圖章”,工作做不到家,說不投你票就不投你票,你總不能逐個盯着人家畫票吧?
孟憲樑專門召開幾次會議統一思想,要求市裡五大班子成員都要從黨性高度出發,以雙陽市的穩定發展爲大局,與市委保持高度一致,確保召開一次完滿、團結、奮進的人代會,選出一個全市人民擁護的政府班子。按照他的要求,市委、市人大、市政府、市政協和市紀委領導成員紛紛做了正面表態,但其實大家心裡都明鏡似的,所謂統一思想、理順情緒,主要還是需要穆有仁先統一、先理順,他如果能以積極態度配合,攏住手下那一幫部委辦局的頭頭兒們,別人是不會帶頭來出難題的。穆有仁顯然也看出衆人的話外之音,發言時半開玩笑地說,處在眼下這樣的風口浪尖上,自己的思想負擔太重了,建議市委向省裡推薦,讓自己先離開雙陽一段爲好,哪怕是到省直機關或外市地做點兒臨時工作也行。
“前段時間,我確實有接任市長的考慮,但任市長到任後,這個把月的工作讓我由衷佩服,到底是天子腳下來的,眼光與思路就是與我們這些小地方的人不一樣,省委選人選得很準,我也很服氣。所以,這次市委提名我繼續擔任常務副市長,我很滿意。不過我這些心裡話,恐怕有些人不會相信,所以一旦選舉真出點兒什麼意外,對我來說,就有些好說不好聽了,真就應了那句話,叫作‘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大家都笑起來,這話說得很實在,讓人很容易理解。任天嘉首先接過話茬兒,她感謝穆有仁的坦誠,也感謝市委對自己的提名,她認爲,雖然時間短一些,但她相信代表們不會有大家所擔心的那種簡單的思維方式,她也要力爭在這三十多天裡多深入基層,多與各界代表們見見面,讓他們更多地瞭解自己。
“有仁同志也不必多慮,如果代表們真的不認可我,即使你離開雙陽,我也一樣會落選的,那樣會更糟糕,連個替補人選都沒有了。”她笑着對穆有仁說。
最後一次討論政府工作報告的市委全委會結束時,孟憲樑把穆有仁留住了,與會者都認爲孟書記要再做做穆有仁的工作,的確,能否開好這次人代會,很大程度取決於穆有仁的態度和表現。
來到書記辦公室,不待孟憲樑開口,穆有仁就口氣一變,氣忿忿地問:“孟書記,你是真的打算讓她順順溜溜地當這個市長啦?”
孟憲樑聞聽,臉色馬上板起來:“我剛纔講了要與市委保持一致,你也做了那麼精彩的表態,怎麼,反悔了?”
穆有仁把茶杯在手裡轉來轉去,惱火地說:“這纔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呢!我們忙活了半天,圖的是個啥?這不成了老子打天下,兒子坐江山?”
孟憲樑“啪”地一拍桌子,嚴厲地說:“我真沒想到你會這麼庸俗!這是的事業,哪條章程規定這市長的交椅就得你姓穆的坐?省委一再要求我把這次換屆搞好,如果任天嘉真的落選了,你以爲我這個市委書記的位子就能坐穩當?真要到了那一步,那纔有好戲看呢!這裡的成敗利害你看不清楚?真是鼠目寸光!”
穆有仁看孟憲樑發火了,不再言語。兩人默默坐了一會兒。
“當不當這個市長倒在其次,我是擔心以後的工作不好乾了。那個案子到現在遲遲不能判下來,改變管轄權後,我這邊也不容易插手了,聽說他本人一直在向上申訴,不管哪個環節出現問題,都有可能翻船,這纔是我最擔心的。”穆有仁的聲音突然有些嘶啞。
孟憲樑沉默有頃,起身給他倒滿杯,拍拍他的肩頭,笑道:“別杞人憂天了,我們行得正,坐得端,一切出以公心,有什麼可怕的?一直到現在,我都在向上面申明,我是不相信老郭有問題的,要求他們一定要慎重。可是他們堅持要按有罪推定,作爲市委,也沒有辦法阻攔。按說我和老郭的交情也是多少年了,替他遮擋遮擋不是不可以,但誰叫咱是黨員了?在黨的利益和個人友情發生衝突時,當然要站在黨的利益一邊!誰讓他老郭貪贓枉法呢?”他意味深長地瞥了穆有仁一眼,“或許專案組手裡有我們不瞭解的新的證據。這個案子,不管誰來審理,假如證據確鑿,都是翻不了的,差別也就在於判的年頭多少而已。”他頓了頓,聲音放低:“我的擔心與你不一樣。北京來的這位,恐怕不是個簡單的掛職鍛鍊問題。昨天得到消息,她的老父親可是很了不得的人物,而且,她在原單位的職務還保留着。”
穆有仁驚訝地睜大眼睛:“了不得的人物?了不得到什麼程度?”
孟憲樑沒有作答,詭秘一笑,起身走到牆角的棋枰前,拈起一枚雲子,在手裡端詳着:“精於奕道的人,總是能看出三步棋。你的功夫還欠火候啊!”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穆有仁關起門來把孟憲樑的話從頭到尾過濾了一遍。雖然在會上他做了很有風度的表態,但心底裡,對於這樣的人事佈局他終究還是不甘心。並不是擔心被人當小卒子出賣,因爲在這一盤棋局中,他與對方一帥一將,榮辱與共,已經形成了誰也離不開誰的利益共同體;讓他感到窩囊的是,處心積慮謀劃的燦爛前景眼看就要變成現實,不料一夢醒來,卻功虧一簣。他決定,還是要按自己的路數出牌,在這個問題上,他不想完全聽孟憲樑的。孟憲樑現在最關心的是如何穩住大局,而這個所謂的大局,首先在於保住他市委書記的烏紗帽,保住了位子,一切就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而對於自己這個常務副市長來說,不利用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躍上龍門,以後這樣的機會可能就再也不會出現了,畢竟自己已經四十過半,而且這十多年來苦心經營,夾着尾巴做人,爲的不就是這一天嗎?
穆有仁自信,以自己的影響力,只要稍下功夫,這次人代會選舉便會有好戲看,甚至用不着自己出面,手下那幫弟兄們就能把事情辦好。那些渾蛋們,不是一直在盼着自己早一天黃袍加身,好跟着攀龍附鳳嗎!
對於這樣做的後果,穆有仁早就做過推測。他沒有孟憲樑和竺宇風那樣的心理負擔,也不需要直接對省委和省人大常委會負責,即使任天嘉落選自己受點兒牽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話說回來,即便任天嘉順利當選,但只要有反對票,人們自然會第一個聯想到他,這種嫌疑想避也避不開。相反,如果能被代表自發提名而當選,省委也不得不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而且這種“民意”更會令省委對自己另眼相看。
穆有仁從走上政壇那一天起,就抱定一個信念:官場就是商場,做官猶如做買賣,一筆生意,只要盈利大於成本,就值得去冒險。當然這次的風險要大得多,但成功之後帶來的後續利潤也要大得多。馬克思有句名言,當利潤率超過百分之三百時,商人們會把生命投進去做賭注。偉大的革命導師,你真是我的“至聖先師”啊!
想到這裡,他苦笑着搖搖頭。
回到家裡,劉君君一如既往地坐在電腦前網聊正酣。一家三口,兒子在香港上大學,穆有仁又多半時間不在家吃晚飯,身爲市圖書館館長的劉君君便把大部分時間消磨在網絡上了。夫妻二人交流很少,作爲女人,劉君君對這個當官的丈夫有着本能的擔憂,常聽人說,“男人有錢就學壞”,穆有仁豈止是一般的有錢!前些年,因爲疑忌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兩人還一度鬧過離婚,最後還是孟憲樑和郭斧分別出面,連勸帶罵的才把事態平息下去。但自此以後,兩口子更是形同路人一般,除了過夜,穆有仁基本上不在家裡呆着,而且連過夜也是獨居一室;劉君君也想開了,也許天下的官太太都是自己這樣的命,她不再關心丈夫每天忙些什麼,只要手裡有大把的票子夠自己開銷就行,反正在這一點上,穆有仁從來沒讓她失望過。
見穆有仁回來,劉君君淡淡地問了一句:“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穆有仁沒接她的話茬兒,只是說還沒吃飯。劉君君退出網聊,起身進了廚房。
穆有仁百無聊賴地在電腦前坐下,點擊開雙陽市政府的公共網頁,進入“雙陽論壇”專欄。他對電腦技術遠不如劉君君熟練,而且也沒有那麼多時間上網消閒,但這個雙陽市自建的網絡平臺,他偶爾還上去瀏覽一番。現在言論自由度較比過去高得多,公衆的參與意識也很強,在網絡上,時常能得到在官方場合得不到的信息,特別是來自民間的一些聲音。
他發現,近幾天發表的貼子中,有不少是對新來的女市長的各種議論,有對她提出希望的,有對她身份進行猜測的,也有誇獎她處理集體上訪事件的恤民態度的,總之說好話的居多,這在“雙陽論壇”上不多見,以往的貼子,對當官的一舉一動說三道四的多,正面褒揚的少。網絡真是一柄雙刃劍。穆有仁生髮出這樣的感慨。
要想使自己的構想順利變成現實,輿論支持必不可少,網絡雖然是虛擬的,它所營造的輿論影響力卻是傳統媒體難於企及的,這個陣地不能不利用。當然,作爲當事人,穆有仁知道,自己赤膊上陣是愚蠢的,但是,劉君君則不同,她成天長在電腦前,不論是在家裡還是在單位,都是名副其實的“網蟲兒”,在眼下這樣的關鍵時刻,任何一點兒有利因素都要讓它最大限度地發揮作用,而且,還有誰是比自己老婆更可靠的打手呢?
於是,穆有仁一反常態,進到廚房,用一種溫柔有加的口吻說:“算了,別煙熏火燎的了,咱倆好長時間沒在一起吃頓像樣的飯了,走,今晚我請你去‘東來順’涮火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