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克萊茵藍

浪濤拍打着沙灘,響起嘩啦嘩啦的水聲。一個特別大的浪打過來,順着沙灘往上涌,瞬間淹沒了她的小腿肚,冰涼的觸感讓她的毛孔緊縮了下。濃濃的海潮味順着海風吹到岸上,她輕捻了下鼻尖,隨後雙手負立,神情淡淡地望着一望無垠的大海。

“克萊茵藍!你怎麼又來這兒了!你病還沒好,蓮阿姨又要擔心了!”屬於少年青澀的嗓音逆着海風傳來。

克萊茵藍回頭,少年十五六歲的身形,灰色的棉布上衣,露出兩條胳膊,腰間繫着一根帶子,在腰側打了個活結。他赤着腳順着沙灘就這麼滑下來,來到她面前,彎着腰,喘口氣與她平視。

“克萊茵藍,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是不是又是哪裡不舒服了?”

少年皺着眉,一想到克萊茵藍哪裡不舒服了,他就心疼得要死。對比他小上四歲的克萊茵藍,他可以獻上自己的生命!

克萊茵藍嘆了口氣,微微搖搖頭:“我沒事。還有,里斯,你太吵了。海鷗都被你的嗓門嚇跑了。”

涼涼的嗓音帶着海風般的澀。

里斯一聽,傻笑地摸着後腦勺:“我這不是擔心你嘛。”也沒在意克萊茵藍的話。

“走吧,蓮阿姨回家發現你不在的話,可就不得了了。”里斯說道,便拉起克萊茵藍垂在身側的手往岸上走去。

克萊茵藍的手僵了僵,隨後還是任由他拉着了。

里斯是個孤兒,現在和她們住一起,充當克萊茵藍哥哥的角色。雖然克萊茵藍從沒叫過他哥哥就是了。

回家的路途並不遙遠,穿過前面的小樹林,就到了她現在所居住的地方——貧民街。

克萊茵藍所在的國家名叫伊蘭,是個島國,地處於南海之中,並不算極南之地。其有一半的土地被森林覆蓋,而另一半中,只有其中的一半可以被人類利用,所以伊蘭的人口很少。在克萊茵藍的估計中,伊蘭可能連慶國一個州的人口數量都沒有。而且所謂的伊蘭人,大部分都是流民,有來自北方,也有極南之地。

……

…………

克萊茵藍的家在王都貧民街盡頭的一棵大樹下,里斯把克萊茵藍送到大樹下後就去做幫工了,他爲富人們幫忙做體力活賺些小錢,所以身形看起來並不如年齡所呈現的那樣。

克萊茵藍剛走進低矮的門,就見到了母親那張擔憂的臉,神情不由地軟和下來,接住母親急切的擁抱。輕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媽媽,我什麼事也沒有。”

她的聲音帶着一股令人信服的意味在裡面,克萊茵藍的母親鬆下了一直緊繃的神經。

“你不該出去的。就算要出去也該跟我說下。”蓮有些生氣。“里斯呢?他怎麼不看好你,真的該訓!”

“跟里斯沒關係,是我自己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出去的。我想吹吹風,呼吸下新鮮空氣,這也許對我的身體有好處。”

經常呆在家裡的話,沒病也會憋出病的。

“不不,該抱歉的是我,不該一直把你禁在屋子裡。”蓮也意識到自己這幾年的行爲有些過了,但是……

蓮是個娼妓,爲了生存出賣自己的□□,在這個貧民街並不會讓人感到可恥,但人家也不會特意來接近就是了。

其實在有了孩子後,她已經不去做娼妓的活了,而是做些裁縫的手藝。賺的錢不多,要養活兩個孩子真的太辛苦了。所幸,里斯懂事了些後就開始做幫忙分擔了些家裡的責任。而且,克萊茵藍的生父也時常提供一些必要的生活費和物資。這一件事蓮並沒有告訴克萊茵藍,她甚至都沒有告訴克萊茵藍她的父親是誰,所幸的是,克萊茵藍很體貼地沒有來問。

她可真是個小棉襖,除了身體不大好之外。

這讓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不過那張面容她有些記不清了。

克萊茵藍的家很小,蓮在做晚飯的時候,克萊茵藍坐在牀沿上,她能很清晰的看到蓮的一舉一動。十四年來,她開始慢慢習慣這裡的生活,這對她而言也是個挑戰。畢竟四百多年的執政,這突然的落差確實有些不好適應。但是作爲前任女王——慶東國景王,她的能耐豈是一般人能比的?

景王。

兮止。

已經十四年沒有人叫過這兩個稱呼了。

內心中,有些絲絲的寂寥……

她已經記不清迴歸常世之前的生活了。四百多年的時光模糊了那些略顯鹹澀的歲月。從成爲景王開始,她就只是慶東國的女王了。也許在偶爾的時候,她回回憶起常世之前的那段日子,但於她,其實也並無多大意義。

不過好在,她還有重來的一次,即使這個世界並不是她所認識的。但能活着的話,自然是最好的。在自請退位前,她根本就沒有想過自己還有活着的可能。

兮止是胎果,少孤,出生自裡木。

但克萊茵藍不是,她有母親,出生自母親的子宮。

只是唯一的缺憾便是身體,這個身體意外的脆弱。

黑色柔軟的頭髮,玫瑰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膚,還有左眼眼角下那顆淚痣。這副模樣還真是令人有些怪異的熟悉。一副風吹即倒的身子,在貧民街能活到十四歲,也是奇蹟了。再看看蓮,禮儀得當,一看就是接受良好教育的人。至於爲什麼會生活在貧民街上,這也着實令人費解。

有些事,蓮不告訴她,她也沒去問。

因爲真的無所謂。當初誰又能想到流落崑崙的胎果會被麒麟認主,從而成爲慶國景王呢?所以說,身份這東西並不是絕對的。

克萊茵藍嘆了口氣,捧着手中的書本,目光卻望向了窗外的森林深處。

蓮禁止她接近那座森林,當年她被裡斯帶着進入了那座森林,雖然毫髮無傷地出來了,但蓮生氣的面容卻一直留在她心裡。不過是一座迷宮而已,爲什麼那麼害怕?克萊茵藍還是兮止還沒有成爲景王的時候,所謂迷宮不過是一些小遊戲而已。可是在這裡,彷彿是吃人的魔鬼!

後來,從周圍人的傳述中發現,稱它爲吃人的魔鬼其實很貼切。

傳說沉眠着神秘寶藏的迷宮,誘惑着無數的人來攻略,然而其最終結果無非成爲它的食物而已,除了個別的少數勇者。不過這些勇者至今還未在伊蘭出現過。

她看看手中的讀本。這是第一迷宮的攻略者所寫的一本冒險故事——《辛巴德的冒險》,還真是簡單粗暴的書名。第一迷宮出現在12年前,被本書的作者攻略後就突然消失不見了,而至此開始,世界各地就陸續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迷宮。。辛巴德不斷地在攻略迷宮,將自己的所見所聞編錄了這本書。這是克萊茵藍十三歲的生日禮物,也是她最喜歡的禮物。

……

…………

里斯在傍晚的時候回來了,克萊茵藍正好坐在大樹底下,蓮給了他一些剛曬好的魚乾,當做給福斯特少爺的謝禮。

里斯一開始是不願收的,因爲他覺得福斯特少爺家根本不缺少這些東西,完全沒必要去送。但是克萊茵藍直接拿起魚乾利索地塞進了他的懷裡,道:“讓你送就送,是個男人就別婆婆媽媽的。”

里斯對克萊茵藍的話總是奉爲遵旨的,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爲什麼,好像克萊茵藍天生帶着那種令人服從的氣勢,讓他不由地遵從。

蓮回屋去縫衣服了,克萊茵藍的生日快到了,她要給她做件新裙子。

里斯見蓮離開後,便坐到克萊茵藍的旁邊,偷偷地告訴她關於森林深處的迷宮的事。這種事要是蓮在,是絕對不會允許里斯對克蘭茵藍講的。

“又有人進去了,估計也出不來了!”

“哦?又是哪個嫌命長的?”克萊茵藍漫不經心地隨口問道,對此她並無好奇,每天都有嫌命長的進去找死,已經見怪不怪了。

“是大王子。”里斯壓低了嗓音,“我聽福斯特少爺說,大王子帶着幾個隨從就進去了。……可是,爲什麼大王子要進迷宮,那麼危險的地方,還這麼突然?”

里斯不明白其中的彎彎繞繞,但克萊茵藍卻瞬間明白了。她慢條斯理地合上書本,說道:“也許是有不得不爲之的理由吧……比如國王要老了。”

里斯起先還不明白克萊茵藍的意思,但往深處一向,就被驚到了,連忙想要捂住她的嘴,但被克萊茵藍一瞪,便訕訕地放下了手,但還是不由叮囑:“這話可不要亂說啊,王宮的人知道的話,會出事的!”

克萊茵藍付之一笑,並不言語。

國王老了這種話,若是傳到王宮裡的人的耳朵裡,可真的要殺頭的!

好奇心驅使,里斯問克萊茵藍:“……可這跟大王子進迷宮有什麼關係。即使他不進去,那王位也……”

“嘛,誰知道呢,君心難測。”

要是皇帝的心思那麼好猜,那麼這個皇帝當得也太窩囊了些。克萊茵藍做了四百多年的慶國女王,就伊蘭王這點的心思,她自是一點就通了。雖然伊蘭和慶東國並不相同,但是同作爲王,而克萊茵藍又對伊蘭有了不淺的瞭解,所以伊蘭王的心思,她大概也猜得出來了。

攻略迷宮無非兩種情況,要麼錢,要麼力量。對大王子而言,前者無須擔心,後者纔是重中之重!

是什麼要讓一個王子想要急切的獲得力量?

只有一個。

繼承權。

和常世不一樣,伊蘭的國王是世襲的,並不是由麒麟選王。國王已經老了,他需要一個繼承人。

本來以爲自己的繼承權是板上釘釘的,可是按照現在看來,那位老國王似乎打着小算盤。大王子怕是被逼急了吧……

況且,國王陛下竟然捨得讓自己的兒子去攻略迷宮,這其中的彎彎繞繞可真是有趣。

那麼,這一去對誰比較有利呢……

“克萊茵藍,你笑得好恐怖……”

里斯訥訥地說道。

克萊茵藍擡起眼,看着里斯:“你看錯了,里斯。”

“是、是嗎?”里斯又傻笑道。

她已經不是景王了,又何必去猜測人家的“家務事”呢,好好的做個克萊茵藍,忘掉兮止、忘掉慶東國,忘掉那裡的一切……

……

…………

一個月過後,大王子果然沒有再能踏出迷宮。

獲得的除了少許的唏噓聲外,其中不乏幸災樂禍者。那也是基於平時大王子的風評太差的緣故。或者說,因爲自己是第一順位的繼承人,所以並不擔心自己的名聲,肆無忌憚的胡作非爲。無論怎樣,都會認爲自己是伊蘭下一位國王。

克萊茵藍不知道國王是怎麼樣想的,反正這和他們這些貧民沒有關係。她依然是窩在自家那棵大樹下,讀着《辛巴德的冒險》。這真是本好書,可以讓她不出島嶼,就能知道外面的世界。雖然說自己親自去見證比較好,但是對於她而言,現在顯然不是個好時機,所以還是乖乖的看着書裡面的東西纔是上策。

蓮這幾天一直在給她做衣服,裙子斗篷,她想到什麼就做什麼。對此,克萊茵藍很無奈,但也依舊任由着她。

蓮第一次談起她的往事是那天的夜晚。燈火微微跳躍的小屋中,母女兩人依偎在一起,蓮像是講故事一樣講起了她還未來到伊蘭的那段往事。

她講得並不是很詳細,許是過程太過曲折,其中艱辛讓她不由感懷,所以講的時候時常跳躍性的從一個地方忽而跳到另一個地方。

克萊茵藍倒是心中明確了很多,常年批改奏摺和聽大臣奏事,已經能快速地找到其中的重點。於是,蓮的往事,簡化而言,無非幾句話:

生於煌,有兄二人。

後在外遊歷,黃牙、巴爾巴德等地逗留多日,坐船往南,無奈遭遇風暴,流落伊蘭,改名蓮。迫於生計,終爲娼。索性,伊蘭是個流浪者的國度,各個種族的人都有。

也許她克萊茵藍就是就是其中某一個男人的產物。

只是,幸好,她沒丟棄她。

“我從來不曾後悔生下你,與我而言,你真是個好孩子。”

克萊茵藍勾起嘴角,窩在蓮的懷裡,閉上了眼睛。

這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