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酒館之前,陸靈看到外面支着的小黑板上寫着Sky Sports HD Sat 17:30 QPR VS Everton THE BATTLE OF BAD ROMANCE。昏黃的燈光夾着小雪點,乍一看,還以爲是什麼吸血鬼電影的名字。她忍俊不禁,之後擡頭望了一眼酒館的牌子。
Black Horse Cross
跟在酒館名字後面的是一匹黑馬的圖案,那匹黑馬與她的盧卡有點像。她看着牌子愣了一會兒。
她無法回憶起三年前走進這家酒館的心境。
三年前,她住在一家便利店的閣樓上,領着扣稅之後不到2000鎊的月薪,付完四周房租剩不了一半,跟所有普通的倫敦人一樣抱怨着倫敦高額的房租。她還計算過,即使不住在西倫敦,住在其他區域,房租或許會稍微低一些,但加上交通費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前途渺茫,她規劃的未來裡,自己或許要到四十歲纔有可能成爲一支職業俱樂部的主帥。而與父親陸允桂的關係也讓她經常陷入壞情緒中。
那個時候,她一無所有。
現在想起來,所有一切,似乎都是從那個夜晚開始改變的。更準確地說,是從尼克成爲QPR的主帥開始改變的。
如果這是一盤錄像帶,不斷地往回倒,往回倒,她想知道所有的一切是註定的嗎?還是隻是隨機事件,只是偶然?如果尼克不曾成爲QPR的主帥,她的人生又會是什麼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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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莉的驚呼驚動了那對正在親熱的情侶和趴在桌上睡了很久的老頭,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吧檯。
陸靈拉低了帽沿,側了側身,悄悄衝女酒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而尼古拉斯站了起來,轉過了身,拿起吧檯上的遙控器,摁了暫停。
酒館裡立刻安靜了下來,事實上,靜的有些嚇人。
“沒事吧?”老頭眯着眼含混問道。
娜塔莉看了看面前的兩人,然後望向老頭,搖了搖頭,“沒事,沒事,抱歉,只是……”她看了看玻璃窗外,尷尬地笑着繼續道,“這雪似乎越下越大了……”
老頭於是也瞟了一眼窗外。他媽的他都不知道開始下雪了。他說了聲該死,猛地站了起來。他拿起酒杯,一口喝光了杯中剩餘的啤酒,爾後縮着肩耷拉着腦袋走出了酒館,看也沒看吧檯前的兩個客人和吧檯後的酒保。
而那對情侶耳語了幾句,也站了起來。
等到那對情侶出門,陸靈才摘下了絨帽。她看向尼古拉斯,他衝她笑了笑。
然後,尼古拉斯轉向吧檯後面手足無措的東歐姑娘,“請問你們什麼時候關門?”
娜塔莉看了看鐘,還沒有到十一點,週六晚上,酒館的關門時間是凌晨一點。她於是這麼告訴尼古拉斯。
“請問你們這兩個小時的營業額大概是多少?”他又問,一邊去大衣裡掏出一張卡。
娜塔莉的表情很爲難。
“你可以打電話問一下你們老闆,如果你們老闆不介意,我希望接下來的兩個小時……”
娜塔莉已經明白這位埃弗頓現任主帥的意思了,她拿出手機撥了老闆的電話,做了個等一等的手勢,去到另外一邊。
陸靈掃了一眼吧檯,又望了一眼尼克之前坐的那張桌子,撇嘴,“你沒有幫我要長島冰茶。”
尼古拉斯的注意力在她的帽子上。他的印象中,她從來沒有戴過這種帽子。而且,她沒有穿下午比賽時的那件羽絨服,而是換成了一件深藍色的大衣。她的眼睛裡……有些不滿。
他聳了下肩,“我的錯。一件一件來,我先處理完這個。然後……如果那個姑娘同意的話,親自爲你調一杯長島冰茶是我的榮幸。”
陸靈知道尼克很喜歡酒,也很懂酒,但他們在一起時,喝的最多的是紅酒。而他也從來沒有告訴過她,他會調雞尾酒。不過,聯想到這人會做那麼好吃的牛排,那麼,會調雞尾酒,也不奇怪。
以爲很熟悉的人,原來他身上還是有那麼多東西你不瞭解。
“冷嗎?”他又問。
“剛從車裡出來時有一點,現在……”她說着脫掉了大衣,“我很暖和。”
她裡面只穿了件白色的羊絨線衫,勾勒的上身線條很優美。尼古拉斯微笑着奉上讚美:“很性感。”
“謝謝。你也是。”她也微笑着,說話的時候眉毛動了動。
尼古拉斯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那句“你也是”怎麼聽都像是敷衍。
“不過,你看上去比我暖和多了。”陸靈又補了句。
的確如此,尼古拉斯連西裝外套都沒有脫,只是解開了釦子。
那頭,娜塔莉的電話已經結束了。
“先生,我們老闆說可以,這兩個小時的營業額你可以看情況給……老實說,最近生意不怎麼樣,而且今天下雪,不會有什麼客人……”
“你這麼說不擔心你們老闆知道會生氣嗎?”尼古拉斯笑着把卡遞了過去。
“噢,這是我們老闆的原話,他是個……很善良很酷的傢伙。”娜塔莉接過卡,插到了卡機裡。
陸靈注意到娜塔莉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有些羞赧。
娜塔莉完全沒意識到,她把卡機遞給尼古拉斯,然後把目光轉向了陸靈,“而且,他是你的粉絲……抱歉,我告訴了他是你們在這裡,他是QPR的球迷,季票持有者,他只有一個請求,希望你可以給他籤個名……他說他保證不會把這件事情說出去。”
陸靈於是問了一下娜塔莉他們老闆的名字。聽名字,是一個印度裔的男人。
“請幫我謝謝他,簽名的話,當然沒問題,實際上,如果他有興趣,下場主場比賽賽後他可以過來球員通道,我會提前跟工作人員打招呼……”
“我想我們老闆一定會很高興的!”娜塔莉搶着說道。
陸靈笑着點頭,“我很期待見到他。”
娜塔莉接過尼古拉斯遞還回來的卡機,看到了一個讓她瞠目結舌的數字。她擡頭驚詫地望向埃弗頓的主教練。
“我有一個請求。我可以爲她調一杯長島冰茶嗎?”
他的聲音和語氣都是如此真誠,娜塔莉覺得沒有人會拒絕他這個小小的請求。
****
尼克最後端過來的不是一杯長島冰茶,是一大罐長島冰茶。而娜塔莉跟在一邊送上了兩個空杯。年輕的女酒保最後還衝兩人眨了眨眼,“請享受,我會確保沒有人打擾你們。當然,我也不會。”
陸靈跟娜塔莉道完謝,看着這一大罐,哭笑不得,“你要把我灌醉嗎?”
尼古拉斯坐到了她的對面,一邊給她倒上一杯一邊說:“你說停,我們就停。別有壓力。”
陸靈盯着他的手,又看向他的臉。他倒好了,擡起頭,碰到了她的目光。他們就這麼看着彼此。看了很久嗎?不。她扭過頭,看向窗外。
雪依舊在下。路燈下,有行人匆匆路過。
她想,幸虧今天比賽的時候沒有下雪。
她又瞥到娜塔莉把門口掛着的牌子翻了個面。
之後,她重新看向他,他的目光依舊在她的臉上。
“嘿,你暫停了很久。”她擡了擡下巴,指的是電視。
電視屏幕暫停在一個鏡頭上,那是QPR對陣埃弗頓的比賽第一個進球的瞬間。
尼古拉斯瞟了一眼電視,拿起杯子,“Cheers!”
“For what?”
“For all the twists and turns.”
“I like your reason. Cheers!”
他們舉杯的瞬間,酒館裡的燈光變暗了一些。
娜塔莉關掉了大部分的燈,只留了他們這個桌子的壁燈。
“我想她誤會了什麼。”陸靈喝完一口說,她馬上又接着道,“這真的是你調的?”
“她誤會了什麼?”
陸靈又喝了一口,忽視了尼古拉斯的問題,又重複了一遍問題,“這真的是你調的?”
“是的,有一個步驟不記得,問了一下娜塔莉,她叫娜塔莉。”
尼古拉斯說完起身去吧檯拿遙控器,女酒保已經縮到了吧檯後面的一個角落裡。娜塔莉擡眼看他,衝他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尼古拉斯猜她是在爲他加油之類的。他笑着點頭致謝。然後他拿起遙控器,重新摁了開始。
那個畫面中,埃弗頓的中鋒,墨西哥人費利佩-德爾加多高高躍起,頭槌將球頂進漢斯身後的大門。比賽的時間是32分鐘。
這一場比賽,兩人都沒有做任何保留,排出了各自的最強陣容。
QPR的首發:漢斯-巴赫邁爾;喻子翔,門薩,馬里奧-費爾南德斯,約翰-奧康納;索林-米圖萊斯庫,伊恩-帕克,克勞迪奧-拉馬斯,亨克-德格拉夫;萊昂-費雷拉,米西-巴舒亞伊。
(菲爾-沃倫坐上板凳)
埃弗頓的首發:雷納託(門將);加亞,羅哈斯,希門內斯,諾伍德;範德伯格,奧利弗-託雷斯,巴克利(隊長);布拉希米,德爾加多,登貝萊
陸靈的眼睛在面前的酒杯上停留了一小會兒後轉到了電視上。
在新女王公園的前三十分鐘,她依照慣用的打法,對埃弗頓的陣地發起猛攻。門薩已經復出迴歸,讓她對防守的顧慮減少了很多。
但當時讓她多少有點意外的是,尼克在客場姿態放得很低。
不過,她很快明白了原因。
QPR嘗試從中圈附近發動直接的縱向進攻,試圖像過去五連勝中一樣,在前場快速找到進攻線路和缺口。
然而埃弗頓的主動回縮,讓QPR無法實施這個打法。
說到擺起雙層巴士……這顯然不是尼克的一貫風格,但如果他真想擺,那麼全歐洲恐怕沒有哪個隊能夠輕易攻破。
而這個開場大巴的關鍵點,在於夏天尼克引進的那個年輕男孩,19歲的哥倫比亞裔的西班牙人,安東尼奧-羅哈斯。在此前,羅哈斯遭遇到一點小傷,直到上輪才復出。
陸靈知道他的厲害,但沒想到隊中個人能力最強的萊昂也會在羅哈斯面前遭遇困境。
上賽季,萊昂已經多少找到了對付埃弗頓另一位主力中衛,他的烏拉圭同胞希門內斯的一些方式。但面對羅哈斯,萊昂竟然一籌莫展。
羅哈斯身高只有181,在中衛裡,身高顯然不是他的優勢,甚至可以說有點劣勢。但這個中衛具有極其強大的爆發力和身體柔韌性,萊昂每次想要背身扛住羅哈斯拿球的時候,後者都會死死貼上來,從萊昂身體的側面,甚至從萊昂兩腿之間,捅走皮球。
而且,羅哈斯還有一些隱秘但有效的手臂動作,牢牢牽制着萊昂。要知道,萊昂本身就靈活性驚人,但羅哈斯居然讓萊昂像陷入流沙一般,動彈不得,施展不開。同時,羅哈斯還會有意無意地用身體的一些部位擊打、碰撞萊昂,讓烏拉圭人苦不堪言。
這個西班牙男孩兒的防守方式本質上是南美人的風格,在上賽季,西班牙的一些報紙已經爲他的防守方式起了個聳人聽聞的名字:“死亡纏繞”。
在這死亡纏繞之下,QPR前場最穩定的一箇中轉點和進攻點被掐死。而別忘了,在羅哈斯身邊,還有希門內斯、範德伯格,這都是可稱之爲“天才”的防守球員。
好不容易,子翔的一次傳中球繞開重圍,找到具有身高優勢的中鋒米西-巴舒亞伊時——
看上去遠沒有巴舒亞伊高大強壯的羅哈斯,居然以難以想象的力度原地騰空而起,他的頭甚至已經越過了橫樑高度。
賽後,提姆告訴陸靈,羅哈斯的這次騰空,在沒有助跑的情況下,腳離地居然接近1米。而且,看上去甚至還有餘力。
這是NBA級別的彈跳力!
19歲的羅哈斯,身上迸發出的霸氣和強大的實力,讓他在這次爭頂中完全碾壓了高大的巴舒亞伊。QPR中鋒連球都沒碰到,羅哈斯搶先一步把他背在身後,然後用胸口擋下了這個球。
一個高高飛起的傳中球,被他用胸口接下!這又是一個怪物……陸靈當時心裡的想法就是這樣。
就像熱蘇斯,羅哈斯是後衛中的怪物。
這個球不止是解圍。羅哈斯用胸口把球撞給了右後衛,同樣是尼克本賽季引進的英格蘭本土才俊,基蘭-諾伍德。
諾伍德被稱爲“右腳版的盧克-肖”,他和曼聯左後衛確實同出自南安普頓青訓系統。
諾伍德接下球后直接突擊,和球隊第一核心奧斯曼-登貝萊配合,發動了一次反擊,最終迫使QPR需要回撤防守。
那時QPR的禁區一片忙亂,她在場邊也是心驚膽戰。
這場比賽之前,陸靈設想過埃弗頓先進球,設想過自己的球隊先進球,但無論她怎麼去設想,她知道她不可能預測整場比賽的流程——她曾經告訴過現任巴薩主帥佩普-瓜迪奧拉,她並不爲此困擾,因爲她知道她不是上帝。然而,她還是不希望,不希望這一場比賽埃弗頓先進球。
後來,當萊昂終於獲得一次勉強的射門機會時,那腳球正好打在希門內斯的腿上,偏轉之後飛向反角。
是一個運氣球,不過運氣看上去站在了QPR這一邊……
轉折再次出現。
埃弗頓20歲的葡萄牙門將雷納託輕鬆地做出臨時反應,猛地向反方向一扭身體,然後舒展手臂將球托出橫樑,這個動作簡直像蜘蛛俠一樣輕靈。
這個雷納託也是本賽季尼克帶來的。
所以,現在埃弗頓的後防中軸,由四個極其強大的年輕人組成:荷蘭後腰範德伯格;烏拉圭中衛希門內斯加上西班牙中衛羅哈斯;葡萄牙門將雷納託。
堅不可摧。
尼克調/教年輕防守球員的能力的確不容小覷。或許,或許跟他自己也曾經是一名優秀的後腰有關。因爲某種程度上,他們的某些思維方式像極了陸靈看到的錄像帶裡的年輕的尼克。
前30分鐘,埃弗頓放任QPR猛攻,但QPR完全無力進球。
而在30分鐘之後,尼克的反攻模式啓動了。
埃弗頓開始直接發動長傳進攻,找費利佩-德爾加多爭高球。這個被尼克“偷走”的墨西哥年輕中鋒,不斷在兩個邊路空襲QPR的邊後衛約翰和子翔,並且直接與馬里奧和門薩也能一爭高下。於是,以德爾加多爲中心,埃弗頓的進攻迅速展開。
這時,尼古拉斯的手又摁了一下遙控器,將陸靈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苦笑,“尼克,我必須得說,你是轉會高手。當然,你的足球總監,沃爾什先生,也是高手。不過,如果蒙奇能早點加入我們,我們也有可能簽下羅哈斯的。”
“不,我倒覺得,無論如何,羅哈斯還是會選擇我們。”尼古拉斯迅速接了一句,但他似乎不願過多觸及兩人轉會市場上的爭端,出口之後又顯得有點猶豫。
他再次摁了遙控器。
電視屏幕上的畫面幫助兩人轉移了話題,正播到第42分鐘,埃弗頓的第二個進球到來。
奧斯曼-登貝萊徹底發威,當他開始高速衝擊防線,QPR的後防球員縱然能力很強,也難以抵擋。
法國人晃過門薩之後,突入禁區,然後面對漢斯單刀射門。漢斯指尖碰了一下,但皮球還是入網。
上半時,QPR 0:2主場落後埃弗頓。
陸靈已經喝到了第二杯,她有了微弱的醉意。
她眯着眼看着對面的男人,昏黃的壁燈這時閃爍了一下,讓她沒有捕捉到那一瞬間尼克的表情。
陸靈承認,在上半場哨響結束的時候,這個糟糕的比分讓她想起了第一次與尼克交手的那場慘敗。
那是在洛夫圖斯路球場,在離這個酒館不遠的地方。
但現在那個球場已經不復存在了。
不復存在了。
所有的關於那片球場的記憶,包括最後的記憶,都應該隨着那座球場的消失坍圮。就像這個曾經的QPR主題的酒館——這裡難道還有什麼QPR的印跡麼?除了外面的那個小黑板上的QPR三個字母,她看不到任何三年前她看到的東西。
那場慘敗之後,尼克在場邊抱住她的地方,現在已經沒有草皮和看臺,一個嶄新的居民區正在那裡拔地而起。
當時她那麼挫敗,正陷入被尼克的戰術佈局完全掌控的惶恐和絕望之中,甚至沒有第一時間領會尼克的意思。
但,那是2017年3月的自己,不是2018年11月的自己。
她認爲她已經告別了洛夫圖斯路里的克里斯汀-陸。
壁燈繼續閃爍着,燈光也變得更加昏暗。陰影遮住了尼克的一側臉頰。他端起酒杯,啜了一大口。
然後,聲音從陸靈對面傳來。
“你比過去更清楚如何掌控自己,克里斯汀。”
“我想是的,尼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