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戊申,朱祐樘下令晚膳宴請迤西各處使臣於會同館宴廳。
李慕兒與衆人按照禮制提前一個時辰到得後堂等候聖駕。
所有的使臣都聚齊在此,人人都是穿戴整齊,精神抖擻。
李慕兒也不例外,她坐在滿剌哈只正對面不遠處,不時用餘光打量着衆人。
角落有人正悄悄談論着:
“往年都是先給封賞再賜宴的,這回皇上怎麼這麼早宴請我們了?”
“誰說不是呢!噯,你說皇上不會是叫我們吃完空手而回吧?”
“我看不至於,咱們可是長途跋涉地過來朝貢的,光趕路就花費了兩個多月,也不在乎等這幾日了。”
“說得也是,這會同館住着倒也舒適,皇上也沒怠慢我等。”
這些閒言碎語李慕兒聽着,滿剌哈只自然也聽到了。他立時不滿道:“哼,這都來了好幾天了,皇上的賞賜什麼時候下來?你們這些窩囊廢,就知道背後嚼舌根子,待會兒宴上直接問皇上不就行了!”
衆人一時沒了聲響。
李慕兒卻不合時宜地冷笑了一聲。
滿剌哈只的火氣一下子轉移到李慕兒身上,指着她鼻子大聲喝道:“梅諾麻卡,你這兔崽子笑什麼呢?”
李慕兒細細抿了口茶,慢悠悠道:“大人好大的氣焰啊!不愧是永昌府的人,家底兒夠厚,腰板子夠硬。咱們這些小門小戶出來的,自然不敢當面質問皇上啊!”
“就是,就是。”旁邊有少許應和聲。
滿剌哈只愈發不滿:“你這小子話裡有話,當我聽不出來嗎?你到底想說什麼?”
李慕兒擡眼毫不畏懼地直視着他道:“我想說的已經說了,大人這是聽不懂嗎?咱們還巴巴地等着皇上賞呢,可不敢惹怒皇上。不似你們永昌府,家大業大,大概是不會在乎那點東西的。”
“你!”滿剌哈只用力拍着桌子站起身來,“好啊,我當你是個軟柿子,原來竟是個不知死活的傢伙!竟敢諷刺老子,看我怎麼收拾你!”
眼看他就要衝將過來,李慕兒仍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直直盯着他。
此時坐在滿剌哈只一夥旁邊的老者突然也站了起來,並一把拽住了他。
正是之前勸和的老者。
老者慈眉善目,雖比在座的都年長,卻不失儒雅之風。
李慕兒自然已經瞭解過,此人是麗江府木氏土司衙門官員,木延。他是木府土知府木泰的摯交好友也是最得力的手下。
滿剌哈只也要給他幾分薄面。
“好了,快開宴了,都消消火吧。”木延站在中間淡淡說道。
滿剌哈只悶哼着回了座。
李慕兒起身對木延拱手行禮,閒聊道:“在下一直聽說麗江府土司木泰大人精通漢語,還好詩詞歌賦。看大人氣度不凡,想必今日宴上的行酒令是不用擔心了。”
“什麼行酒令?”還沒等木延答上話,滿剌哈只便搶着問道。
旁邊立即有人回話:“行酒令呀,就是對詩或對對聯、猜字或猜謎什麼的。京城裡時興這個,皇上也叫我等準備着呢。”
李慕兒自然接過話茬,“是啊,昨日就差人來告知了。咦,大人您莫非在外頭大魚大肉,沒有聽說這個消息吧?”
滿剌哈只的怒意又被挑起,氣沖沖道:“什麼亂七八糟的,咱們連漢語都說不太溜,還對什麼對子吟什麼詩!”
“大人不必擔心,不過是酒桌上助個興,皇上說了,用族語也行,還能圖個新鮮!”李慕兒又拐了個彎道,“大人不會?要不要小的教教您?”
“你!”
角落已經有人開始悶笑,似乎還是個女子的聲音。滿剌哈只聽得胸口發堵,拳頭都握緊起來。
李慕兒揚了揚嘴角,轉而對木延恭敬道:“在下倒是頂愛這些把戲,這會兒便向木大人討教一二,免得等宴上衆人面前丟臉,皇上眼前跌了份子。”
木延頜首道:“請。”
“只是罵個道打個僧,這這般這般,若毀聖謗賢,”李慕兒頓了頓,衝滿剌哈只瞄了眼,繼續道,“那還了得。”
木延思忖後接:“不過吃口肉喝口酒,便如此如此,倘壞心毒膽,怎麼樣兒。”
滿剌哈只臉色已經不能入眼,身旁跟隨的幾人還要勸他:“大不了一會兒宴上咱們不說話就是了。”
被他狠狠一眼白了回去。
輪到木延出:“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
李慕兒接:“開顏便笑世間可笑之人。”又出上聯,“善報惡報循環果報,早報晚報如何不報。”
木延下聯:“名場利場無非戲場,上場下場都在當場。”
滿剌哈只一掌重重拍在了椅子扶手上。
所有人都被驚得一愣,還沒來得及等誰開口說話,就聽到門外傳來聲音:
“皇上有旨,傳各位使臣覲見!”
衆人遂鬆了口氣,紛紛起身往宴廳而去。
只有滿剌哈只一行十數人沒有動靜。
李慕兒嘴角幾不可見地翹了翹,站在原地恭謹道:“大人爲何還不動身?小的可要先行一步了。”
“你給老子站住!”滿剌哈只怒道。
李慕兒卻不理他,顧自移步。快到門口時外頭的禮部官員進來叫道:“滿剌大人請快些,皇上已經入席。”
滿剌哈只大聲對官員吼道:“老子不去!皇上的賞賜未到,老子不稀罕吃這頓飯!”
“您這可是抗旨不尊!”
WWW ⊙TTKдN ⊙C○
“老子就抗了怎麼着吧!梅諾麻卡,老子叫你滾回來!”
李慕兒剛伸腳垮門口,便聽到滿剌哈只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在耳邊停下,緊接着背上就被狠狠擊了一掌,摔出門外去。
“滿剌哈只,你怎麼還打人?你要造反嗎?”禮部官員邊罵邊朝外頭衝去,也不想着扶李慕兒一把。李慕兒忍着痛轉過身來,又被滿剌哈只拽住領子一拳打在臉上。
“你小子敢惹我?今天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就不知道你爺爺我的厲害!”
李慕兒半邊臉立馬腫了起來,鼻子嘴角鮮血直流,疼得話都說不出來。
好在他的同僚們看大事不妙,再鬧下去怕是腦袋都要保不住,趕緊拉的拉,勸的勸,把他死命拽了起來。
滿剌哈只正血氣上涌,哪裡肯輕易罷休,放着狠話又要衝上來。
手腕卻突然被人使勁掐住。
疼得他“嘶”的一聲,掙脫開來與那人打作一團。
李慕兒斜眼看去,原來是馬驄,他定是比別人更快趕了過來,那麼,他也該到了吧?
“皇上駕到!”
“給朕住手。”
果然,李慕兒剛這樣想着,朱祐樘就在衆人簇擁下從宴廳快步走來。
滿剌哈只慌忙停手跪迎。
李慕兒吐出一口血水,裡頭赫然混着顆牙齒。她不慌不忙,雙手支地緩緩撐起身子,吃力卻自覺地跟着跪好,才發現朱祐樘已經走到了面前。
李慕兒不能擡頭看他,四周靜謐的一瞬,只聽到自己的血滴在地面,發出了清脆的“滴答”聲。
下一刻禮部官員就開始彈劾:“皇上,這滿剌哈只等人不但以賞賜未給抗旨不赴聖宴,甚至毆打同僚,實在於理不合,與法不容!皇上您看該如何處置?”
朱祐樘半晌沒回話,倒是滿剌哈只開始狡辯:“皇上明查,是那小子先惹微臣的!”
“大人抗旨不肯赴宴,怎的來怪在下?”李慕兒口齒不清。
朱祐樘忽的冷哼一聲,淡淡說道:“滿剌哈只等人,越禮冒法,罪在不赦,即刻拘至禮部。”
李慕兒有些詫異,不是告訴過他無論發生什麼都要放過滿剌哈只嘛,怎麼……
偷偷擡眼望他,只見他少見的怒形於色,雙拳也握得死緊。
人很快被錦衣衛架走,各處使臣一邊兒激動興奮地看看被抓的滿剌哈只,一邊兒又用同情的眼神打量着李慕兒。
李慕兒只能等朱祐樘準她平身。可這廝半天沒有動靜。
直到滿剌哈只等人的喊冤求饒聲絕於耳畔,才聽到他說:“大夫呢?不是叫就近去找大夫嗎?怎麼還不來!”
明明是急迫的口氣,卻壓抑得低沉。
“皇上,大夫來了!”
“還不快扶進去。”朱祐樘說罷拂袖而去。李慕兒以爲他是回宮,誰料他竟一路往她房間走去。
還好那些使臣都沒有跟來,否則被看到他熟門熟路地找到她房間先她一步進了門,可真是有幾張嘴也解釋不清了。
大夫簡單處理了李慕兒的傷口,還在她掉牙處塞了一團棉花,便被朱祐樘揮退。
李慕兒腫着臉,又不能說話,只好尷尬望着他。
他穿着宴會華服,看上去高高在上,李慕兒居然也覺得有一絲懼怕。
尤其是在發現他眼中似乎稍不留神就要勃發的怒意後。
讓她腦袋都不禁又疼起來。
索性擡手三兩下解開了包頭布,才略感輕鬆些。
她把包頭布扔到桌上,看到桌上的紙筆後隨手拿過來,寫道:幸虧使臣進會同館前都要上繳武器。
朱祐樘看着她狼狽的模樣和凌亂的字跡,吸了口氣悶悶道:“你說你有辦法,就是與他打架鬥毆嗎?”
什麼打架鬥毆?李慕兒眉頭糾緊,繼續寫:我沒打他。也沒想到他竟敢動手。不過這樣更好。
“你!”朱祐樘眼神從紙上移到她臉頰,見她還張揚地笑着,愈加氣不打一處來,“真是活該,打死你纔好。現下事情了了,跟着朕回宮去吧。”
李慕兒把口中棉花一吐,急道:“不行,還沒完呢。這樣一關,他怎麼肯服?你把他放了,讓他回來收拾東西滾蛋,我還要在這裡等他。”
朱祐樘仔細觀察着她,確認沒有再出血纔回道:“你不怕他再打你?”
“不會,他雖糊塗,卻還是頂在乎他的官位的。況且我若不在此與他了結,他回去後怕是要找裡麻司的麻煩。”李慕兒手指點着桌子,模模糊糊地說着。
朱祐樘無奈搖搖頭,起身撫了撫她的傷口,突然說了句:“被打成這樣,怎麼也不吭一聲?”
李慕兒有些失神,他的眼中明明寡淡如水,她卻似看到了光芒萬丈,訥訥地不知道回話,也不知道移開眼去。
朱祐樘卻沒發現她的異常,放下手顧自往門口走去,邊走邊恨恨說道:“那朕也要先關他幾天。”
“爲什麼?”李慕兒在背後問他。
“因爲,”朱祐樘伸手拉門,門開的吱呀聲蓋過了他的說話聲,
“他打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