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生九子,只可惜,朕唯有一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慕兒的笑容驀地僵在了臉上。
朱祐樘這才察覺到不對,李慕兒是那種經了苦難埋於心底的人,她不顯露便很容易讓人誤以爲她已經不在意,而在無意之中揭了她的傷疤。
此刻朱祐樘就犯了這樣的錯。
可要解釋與安慰,卻顯得畫蛇添足。
因此氣氛突然就有些尷尬。無奈之下,朱祐樘只好轉移話題道:“此番荊王之罪,除了違揹人倫、橫行鄉里之外,可還有別的發現?”
說到這個,李慕兒倒想起來,當初墨恩與韃靼的義巴來勾結,到底所爲何事,確實還沒有查清。荊王府中,除了無法無天以爲,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忠叛國的跡象。
既然不清楚,李慕兒自然不敢亂污衊了荊王,搖頭說不。
“重陽節後,朕便要開始審查荊王府上下,一一宣判。你看,可還有什麼要交待給朕的?”朱祐樘自然明白,她孤身入荊王府,能做到這種地步必然是收服了幾個幫手的,若她開口,他自然會看在她的面子上饒過他們。
誰料李慕兒神色變了一變,似想到了什麼不開心的人或事,彎腰恭謹道:“皇上,臣唯有兩個要求,請皇上判原都樑王妃何氏自盡,削去原都昌王妃茆氏的封號、冠服。”
朱祐樘疑惑,“這是爲何?何氏已薨,茆氏實則有功,何需有此下場?”
李慕兒眼神悵然,“聲名利祿,皆是虛妄。心中愧疚,恐怕唯有自罰,才能抵去二三。兩位王妃如是,奴婢亦如是。”
她不自稱微臣,而稱奴婢,是強調自己正在受罰。朱祐樘聽聞此言,卻並不氣惱,反而欣慰於她總算願意講句真話,當日自請有罪,果然是因爲心中有愧。
可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那個人還是沒有說清楚,朱祐樘一想起來便覺得心中窩火,起身應了一聲,而後匆匆離去。
她不肯說,他只有自己去查,去捉拿那個名喚“墨恩”的男子。
……………………
九月註定是個多事之秋。對荊王府一部分人判罪之後,很快又迎來了皇太子千秋節。
這無疑是皇宮中最當歡慶的喜事之一了。
要不怎麼說歲月如梭,李慕兒初去韃靼時,太子還是個襁褓中的小嬰兒,如今終於處理完墨恩之事回宮,太子已眼看着將要週歲。
雖然這個千秋節的前幾個晚上,李慕兒都沒有睡好。可對太子,李慕兒心底還是十分喜歡,絲毫不能將皇后所做的那些是是非非與他聯繫起來,只覺得他分外可愛,討人歡喜。當時冊封太子的禮儀沒有趕上,此番千秋節,李慕兒自然也琢磨着能表份心意。
遂寫了幅對聯,上書:“飛浪炎波週歲喜,龍笛遠吹此生歡。”
千秋節當天,朱祐樘賜百官同宴於午門,皇后抱太子於後宮接受命婦朝賀,李慕兒則找人開了後門,將自己的對聯與朝廷的官僚的賀禮放在一起,送進了坤寧宮,算是了了自己的心願。
皇宮裡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大臣們送的禮擺滿了半個坤寧宮,內使們正忙着整理擺放禮物。忙亂中,只聽見有小都人輕聲討論着:“喲,你看這夜明珠,可是頂呱呱的寶貝。”
“嘖嘖嘖,看呀,劉健那老頭這麼寒酸,只送了一小盆鮮花,真不知好歹。”
“這兒也有一份寒酸的,只一副對聯,瞧,還不知是哪個不識趣的送的。”
“嗬,我知道那個,是從前的女學士託人送來的。”
“這可就難怪了,女學士今時不同往日……”
“噓,小聲點兒,少管閒事,快去幹活。”另一個大一點兒的都人低聲呵斥道,隨手接過那對聯,塞入一堆看起來不值錢的物什中,抱進了坤寧宮偏殿。
殊不知,這一幕被剛剛回殿的一對母子,看個正着。
……………………
朝賀過後,週歲禮的重頭戲便是抓週。坤寧宮中此時人滿爲患,有與皇后關係親近些的幾位誥命夫人,也有皇后的母親金氏,還有手持托盤的一個個侍女。
這托盤上裝着的自然是用來抓週的各種物品。一切準備妥當,只等朱祐樘歸來,便可行禮。
正在此時,偏殿中跑來一個少年,奔到皇后身邊,與皇后耳語了幾句不知何語,便令得皇后臉色大變,咬着嘴脣一臉驚怒。
中宮清淨之地,本不該有這樣尋常的男丁出現,衆人卻皆沒有一絲覺得不妥的意思。
全因爲此少年,正是皇后的親弟弟——建昌伯張延齡。
就在上個月金桂飄香的時候,皇后生父張巒去世。他的一個兒子張鶴齡繼承擔任“壽寧伯”,另一個兒子張延齡爲建昌伯。也許是憐他們幼年喪父,也許是因爲皇后對張家素來包庇,朱祐樘對這兩個小舅子,也是格外厚待。
據說劉吉被迫致仕,便是因爲不同意皇上給張延齡升爵位。這話知情人雖知道是個託辭,卻無疑給皇后這胞弟長足了面子。
是以張延齡能在後宮中來去自如,沒有人覺得有甚不對。
只見皇后聽了他的悄悄話後,拔腿往偏殿走去。片刻後,鬱郁而歸,臉上怒意猶勝。
在衆人尚未來得及關心之時,朱祐樘已經翩然而至。
皇后只好憋着心思,先看太子行抓週之禮。
小小的太子此刻在朱祐樘的懷中,一雙小手撲騰着,其中的一隻抓着朱祐樘的手,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驀地一把抓着他的手就往嘴裡送,一面還糯糯地叫道:“皇、皇……”
“他這是要叫父皇呢……”
有聰明的夫人忙爲朱祐樘與太子昇華着父子情誼,皇后卻心不在焉,只顧自己站在一邊,看朱祐樘將太子安放於殿中事先備好的一張大毯上,看宮娥們將一件件木製或銀製的小物件置於太子眼前不遠處,再看太子咿咿呀呀地飛快向放在地毯邊上的一樣東西爬去,任兩旁有再多的好東西,他硬是瞄都不多瞄一眼……
是劍……
太子伸出兩隻小手緊緊捧着一柄特製小劍,甚至還微微地半蹲着站起來,興奮地舉起寶劍,彷彿想揮舞一般,可是終究沒舞起來,反而因爲失去平衡一屁股重坐回地上,惹得衆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還沒待幾位好事夫人再次開口,皇后一個箭步,繃着臉掰開太子雙手取出小劍,語態嚴厲道:“再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