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李慕兒睡到日曬三竿,孤身一人來到父母墳頭拜祭。
墳前荒草叢生,李慕兒一株株拔着,手中全是冬日寒凜的冰意。
她自覺不孝,心有千千結,卻不敢開口相訴。
父親設法留她性命,無論是叫她替李家報仇雪恨,還是望她安然度過此生,終究都是要違背了。
三叩九拜。
四周靜的彷彿時光已然凝固。
若是他們泉下有知,能否成全她一番鍾情?
李慕兒望着被她堆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把荒草,突然笑開。
曾幾何時,母親月下翩然起舞,父親仗劍飲酒而觀,陳公見了此情此景,是怎麼說來着?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不如憐取,眼前人。
回來的路又走了很久,李慕兒越行竟越覺得幾年來壓在心口的巨石終於徹底卸下,不由身心放鬆,步子愈發輕快起來。
就在她快步出墳地外林子時,突聽得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嚇得她忙退讓一邊。
擡首看來人,一羣壯漢皆做武士打扮,身配刀劍武器,策馬疾馳而來。
荒郊野外,這麼大的陣仗,怕是來者不善,李慕兒暗忖。
眼見馬隊就要飛馳而過,隊首一中年男子竟瞄她一眼,隨後勒馬急停。其他人定是以他爲尊,隨之紛紛勒緊繮繩。
一陣籲馬廝叫聲響徹林間。
李慕兒心驚,別說此刻沒帶雙劍,就算帶了,今時今日也不會是他們的對手,只好裝作沒看見,急急往來路走去。
那爲首的卻不肯無視她,悠悠一聲:
“慢着。”
李慕兒只作未聞,腳下不停。
身後馬上有一人飛身而至,舉劍攔住她去路,喝道:“爺叫你站住!”
李慕兒心中盤算着如何裝作良善弱女,見機討饒,就聽見爲首的又是一句:“回過頭來。”
李慕兒只有回身。
那人對身旁一年輕的男子大笑道:“這京城啊,果然是天子腳下,鄉郊野外也能遇上如此姿色。”
李慕兒暗罵:呸,你也知道此乃天子腳下,談吐如此狂妄無忌!
那人見李慕兒劍都架在了脖子口,眼底卻沒有一絲懼意,更覺驚奇,作勢欲下馬來探。
身旁年輕男子卻拱手勸道:“爺,正事要緊,此行切不可徒生事端。”
那人倒是極爲聽從他的話,哼了一聲道:“算了,走!”
李慕兒得以解脫,輕呼一口氣,正眼瞧了下那年輕男子。
他有着小麥色的健康膚色,背脊挺的標杆般挺直,一張算得上俊俏的臉上面無表情,尤其是一雙眸子,如射寒星。
只是一瞬間的對視,就讓李慕兒不禁打了個寒顫。
冰涼薄情,哼,定也不是個好東西。
可管他們好東西壞東西,她現在只知走爲上策,趕緊腳底抹油狂奔而去。
那羣人也已調正馬頭重新啓程,中年男人側頭獰笑說道:“墨恩,你覺不覺得此女有些面熟?”
被喚作墨恩的男子回頭望了眼李慕兒倉皇的背影,面不改色答:“卑職不覺得。”
話畢便一馬當先而去。
中年男人又冷哼一聲,才揚鞭驅馬跟上。
李慕兒回到家中,仍是驚魂未定,衝進房去抱了劍出來,才得一絲安撫平靜。
銀耳見她臉色不好,納悶問道:“姐姐怎麼了?出去那麼久,回來又這副神色?”
李慕兒苦笑搖搖頭,“我如今真是膽子越來越小了,換做以前,哼。”說着抽出雙劍,狠狠朝回來的方向比劃了一下。
門外恰巧傳來錢福笑聲,“哈哈,瑩中,好漢不提當年勇!”
李慕兒見他心情不錯,打趣道:“兄長今日這麼早回來了。定是知道我請了青巖姐姐,按捺不住一顆躁動不安的心了吧。”
結果就是又吃了錢福摺扇一記。
說曹操曹操到,何青巖踩着點就進門了。李慕兒忙上前告狀,惹得何青巖頻頻發笑。
錢福則一下子手足無措。
距離上次不歡而散,兩人雖通過幾封書信,都不過寥寥數語閒話家常。如今又見着,滿心的思念溢出,卻不敢表現出來,居然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銀耳在一邊也看得分明,上前接過她的琴說道:“青巖姐姐,你好久不來教銀耳唱歌,我都生疏了呢。”
“所以今日來了啊。”何青巖輕輕拍拍她的手。
銀耳卻不知爲何竟鼻子一酸。
擡眼凝着何青巖道:“青巖姐姐,我和慕姐姐回宮後,兄長就又成了孤家寡人一個。請姐姐垂憐,多爲我們照看着些。兄長好酒,動輒飲醉,還望姐姐勸着點。”
李慕兒心想,銀耳果真每回關鍵時刻發揮關鍵作用!這話說的,一下子把他倆的關係拉近了,何青巖看着銀耳誠懇模樣,只有默然點頭。
可是銀耳心裡,也是難過的吧?
李慕兒搖頭嘆息,問世界情爲何物啊……
四人又如初識,有說有笑,還有頭上蓮子時而學語。李慕兒望着眼前自己新的家人,笑容明媚,抱緊懷中無雙,覺得宛若重生。
眼見着夕陽西下,牟斌也到了,李慕兒張頭探腦望他身後,牟斌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一把,“別看了,驄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幹嘛去了,叫我來護送你們過去,他一會兒直接與我們酒樓會合。”
“護送?”李慕兒嗤笑一聲,惹得牟斌一頓說叨。
城中熱鬧,街道兩旁店肆林立,薄暮的夕陽餘暉淡淡地普灑在紅磚綠瓦或者那顏色鮮豔的樓閣飛檐之上,給眼前這一片繁盛的京城晚景增添了幾分朦朧和詩意。幾人一同出門而行,一路上引得看客側目,只道誰家少年少女,花樣正好。
李慕兒見人打量,幾步跑到前面,轉過身來揹着走,好看着眼前自己的家人好友,款款步向她。
耳邊三兩聲叫賣,街上寒氣逼人,她卻感到心中溫暖,猶如奼紫嫣紅開遍。
“當心!”
突聽得他們皺眉齊叫一聲,李慕兒來不及反應,結結實實地撞到一個人身上。
趕緊回頭道歉,卻在擡眼間怔忪愣了下。
隨即舉起手中劍鞘擋在身前,猛地後退一步。
來人雖用軟巾將頭臉整個遮住,可那雙眼睛,李慕兒不會認錯,定是那林中遇到的青年男子沒錯。
他眼中亦閃過一抹驚色,隨即又恢復一貫寒峭,盯得她頭皮發麻。
牟斌警覺情況不對,走到李慕兒身邊問道:“怎麼了?”
牟斌今日雖已換下錦衣衛的衣服,但一把繡春刀還是讓人生畏,李慕兒明顯察覺對方眼神異變。
可似乎,並非懼意?
她看看他身後,並沒有其他人,遂也不想多事,回牟斌道:“沒事,我們走。”
對方似也不想惹出是非,只斜斜看了牟斌一眼,錯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