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風后暖雪後寒,連續多日的雪停了,天氣卻越發冷得厲害。
凌妙坐在糊了厚厚綾羅的窗戶前,手託着腮,看着面前的一盆臘梅盆景。
屋子裡暖和,臘梅老枝旁逸斜出,星星點點的嬌黃色花朵點綴在上邊兒,香氣幽幽脈脈。
“春草是這麼說的?”凌妙懶洋洋問道。
木槿輕聲回道:“是,老夫人院子裡伺候的吳良媳婦這幾日動輒就往外頭跑。按說,就要過年了,府里人都是忙的,就算告假,也斷然不能這麼勤的。”
“叫人盯緊了吧。”
凌妙垂眸看着冒着熱氣的茶,很是有些佩服老韓氏這種人不死,折騰不止的精神。
既然這樣,那就給她找點兒事情做?
凌妙伸手將盆栽上一朵兒開錯了位置的臘梅摘了下來,擡頭笑問木槿:“這樣,就順眼多了是不是?”
大鳳朝的習俗,每年進了臘月,就算是進了年關,京城各處擺起了“臘月市”,賣一些臘肉、各色乾果諸如核桃、幹糟、桂圓乾兒、栗子等物,爲臘八這一天做準備。再過了兩日,門神、掛千、金銀箔、燒紙、窗戶眼、天地百分等等。二十日以後,以賣糖瓜、糖餅、江米竹節糕、關東糖、草炒豆等物,是爲"祭竈"準備的,二十五日以後,賣芝麻橘、松柏枝等物,爲除夕之夜做準備。
凌妙前世也經常幫着祖母打理過年的事務,故而這次見顧氏忙亂,便也跟着忙。顧氏見她雖然是初次接手,然而處理各色事務並不生澀,甚至在對待下人上恩威並施,並不如從前那樣一味地呵斥打壓,一切井井有條,大感欣慰。
臘月二十三這一天,武定侯府接到了除夕宮宴的帖子。
這可叫老韓氏和凌頌又是興奮,又是激動。
大鳳朝皇宮裡,每年都會舉辦除夕宮宴。能有幸參加的,除了宗室外,或是勳貴,或是清流,每年都不一定。聖眷優渥的自然年年都能接到帖子,如武定侯府這般沒落了的,也只有在宮門口給帝后磕頭請安後便只回球的份兒了。
時隔多年後又接到了帖子,老韓氏等人怎能不驚喜異常?
府中的人都聚在了萱草堂裡,老韓氏多年未曾進宮了,這會兒竟是有些坐不住。又是催着顧氏緊着裁衣裳,又是要預備新頭面。
“老夫人是有品級的誥命,進宮裡去,自然要按品大妝。便是頭面,也有一定的規制,並不能隨意。”顧氏低垂着眼睛道。
“對對,我竟忘了這個。”老韓氏高興,難得沒有計較顧氏的冷淡,只笑着對凌頌道,“上次進宮領御宴,還是你父親在世的時候。”
凌頌連忙起身,“都是兒子不孝,不能讓母親更加榮耀。”
“這什麼話?”老韓氏嗔怪地瞪了一眼凌頌,“你父親拼了一輩子,爲的什麼?還不是叫子孫過得鬆快些麼。你們只安享他留下的富貴,就是孝順他的心了。”
凌頌連連稱是。
一旁坐着的三老爺和三太太互相看了一眼,心中都是頗爲不忿。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就因爲晚出生了兩年,爵位就是老大的了。若當年是自己先出生,這份兒進宮領宴的體面豈不是自家的呢?
三老爺凌頗咳嗽一聲,端起茶掩去了不悅。
三太太卻是很能拉下面子,見老韓氏只顧說笑興奮,便起身笑道:“按理說,這話我不當說。只是都一家子,我便厚臉皮說了。”
“進宮領宴,自然是母親和大哥一家子。只我想着,妙丫頭這一輩兒的姐妹少,嫡出女孩兒就只兩個。她一個人進宮也未免寂寞,不如叫嫣兒一同跟去。一來呢叫嫣兒見識一下皇家的體面,二來,也是與妙丫頭做個伴。”
說着擦了擦眼睛,哽咽道,“這也是我這個做母親的一點兒私心了。畢竟這麼大的體面榮耀呢,我們老爺是個沒本事的,若不指望大哥大嫂,嫣兒只怕這輩子都沒這等機會了。”
凌嫣在一旁也垂下了眼睛,嬌美的臉上都是黯然。
“大好的事兒,做出這個樣子做什麼?”老韓氏心頭的喜悅被三太太哭得少了幾分,拉下臉,不悅道,“三丫頭願意,就跟着去吧。”
目光又閃爍,只笑道:“既是三丫頭也去,那留下蓉蓉在家裡也不好。不如……”
顧氏就心中冷笑了。
她就知道,三太太那個蠢貨會來這麼一出。這些年來,就是不長記性,白白把女兒給人家做了墊腳石。
只是,老夫人想着藉機去擡舉宋蓉蓉,也得問問自己同不同意。
將手裡抱着的銀鏤空小手爐轉身交給了丫鬟,顧氏用帕子壓了壓鼻翼,只淡淡地說道:“帖子裡,領宮宴的只能是武定侯府的人。三丫頭也還罷了,到底姓凌,便是帶上,也不算什麼。這宋家的孩子,算什麼呢?”
“蓉蓉自然也是武定侯府的人。”凌頌的目光一直放在角落裡的韓麗娘母女兩個。見她們聽到顧氏的話,神色都黯然了,宋蓉蓉甚至眼圈紅了一下,頓時心疼,只對顧氏道,“多個人,又有什麼呢?”
“侯爺。”顧氏含笑道,“便是尋常人家,赴宴拜會一類,也都是要下了帖子的。不請自來,便是惡客。只不過尋常人家就算來了惡客,爲了面子也會敷衍招待一番。宮裡卻不同,進宮前經過順貞門,都要一一查對各府赴宴的人。多了個不是武定侯府的人,進不了宮門是小,若被當做別有用心之人,又該怎麼辦呢?”
“這……”凌頌從前隨着老侯爺進過宮,但那會兒老侯爺聖眷正隆,進宮時候何需什麼查對?
說不得,時移世易罷了。
“那,蓉蓉且委屈這一回。等下回,我定帶上你們。”
凌頌只得這樣安慰那兩個柔弱的讓人心疼的母女。
“表舅舅,蓉蓉沒事的。”
宋蓉蓉看了一眼凌肅,只柔聲說道。
凌妙坐在顧氏身邊,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宋蓉蓉,目光裡帶着玩味,又似是有什麼光芒閃過。
除夕很快就來到了。
傍晚時分,老韓氏等人都按着品級裝扮好了,便是凌肅,也穿了侯府世子品級的衣裳。唯有凌妙凌嫣兩個女孩兒,不必守着這些,按照心意穿着。原本三太太給凌嫣預備了一套簇新的大紅色灑金繡牡丹裙襖,並一整套的赤金鑲紅寶頭面,被顧氏冷笑着攔了。
“今日領宴之前,先要去鳳華宮給皇后娘娘請安,誰敢穿紅衣繡牡丹?”
大紅色也就罷了,這牡丹的花樣兒,這樣的日子,唯有皇后這個母儀天下的天下最尊貴的女子才能穿。凌嫣要穿了,皇后不一定能注意到。但,若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難免便會有一番的風波。
雖是極不願意,三太太還是叫凌嫣另外換了一身緋紅色衣裙,紅寶頭面到底還是戴了。
六個人,坐了三輛馬車,在天色未暗之前,來到了宮門口。
順儀門外,早就排了長長的車隊。偶爾有後來的馬車卻一徑趕到了前邊兒,越過排隊的先行進了宮,也沒有人說什麼。都明白,能這樣的,要麼是宗室中人,要麼就是顯赫的勳貴。
凌妙從車簾子的縫隙裡往外看,這般情形對她而言並不陌生。從前,哪一年她不是那乘着車,直接大搖大擺進宮的呢?
放下了簾子,只垂下了眼簾,遮住了眼中的滔天恨意。
這一日,是她重生以來,最爲接近那些與她有着血海深仇的人!
“二姐姐,你這是怎麼了?”凌嫣坐在車上,僵硬的笑臉暴露了她的內心緊張。
“沒什麼。”
好容易車來到了宮門前,就聽見外頭有龍禁尉的人道了聲得罪,掀起了簾子。
只看到車裡坐着兩個妙齡少女,那龍禁尉點了點頭,擡手放行。
進了宮後,凌家一行人就分開來行事。凌頌凌肅,自然是要與其他府中的男人們一起去龍翔宮參拜皇帝。而老韓氏顧氏等則要往皇后所居的鳳華宮去請安。
冬日裡難得的晴天,此時正值黃昏,橙色的晚霞,讓鳳華宮琉璃瓦頂顯得金碧輝煌,彷彿人間雍容華貴盡收於此。
京城中排的上號的宗室勳貴以及官宦人家的女眷都集中在了鳳華宮裡,老韓氏等侯了許久,才輪到了武定侯府等一干並不顯赫的勳貴人家去磕頭。
進了鳳華宮的正殿,遙遙就瞧見那裡端坐着一個穿了皇后正服的華美女子,正是當今的中宮,皇后沈氏。
聽着鳳華宮總管太監甩着拂塵尖聲喊道:“跪。”
撲啦啦跪了一片。
又是一聲,“拜。”
衆人便拜了下去。
沈皇后似是在上首擡了擡手,內侍總管便又喊道:“免,退。”
衆人退到偏殿,又是一波人進去。
“這,這就完了?”凌嫣擔心了一整天,生怕出醜出錯,沒想到連皇后的臉都沒看到,就出了鳳華宮。
“閉嘴!”顧氏低聲呵斥。往四周看了看,見並沒有人注意這邊兒,先鬆了口氣。
“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日子?多少的忌諱!”
過年,宮裡決不許有人說出諸如“完了”“沒了”這樣的字眼,視爲不吉利的。
凌嫣嚇白了臉。她雖張揚,卻也知道這裡不是自己胡言亂語的地方,連忙捂住了嘴。
正在這個時候,就聽見偏殿外頭一陣腳步聲,又有內侍高聲通傳:“諸位皇子,諸位公主來給娘娘磕頭!”
凌妙身子一震,霍然擡起頭。
偏殿門大開着,透過昏暗的光線,便看見了其中一個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飲其血的身影。
高挑,頎長,眉目英挺俊朗,一襲絳紅色錦袍外邊兒裹着玄色大氅,每一步每個動作都給人一種無與倫比的優雅之感。
七皇子,蕭乾。
凌妙眼中漸漸漫上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