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的三天長假,就因爲工廠加班泡湯了。不過我們並不失望,而且還有一點高興。不得不承認,我們七零後六零後的人,大都從小吃過苦頭,所以喜歡錢。二00一年,在廣東賣力的勞動者中,六零後七零後是主力軍,不像現在的八零後九零後這般嬌貴,只要遇見有錢的事情,誰不會去做?就算大年三十讓我去加班,我也幹!雙倍加班費,一天如果上十個小時,就是四十塊錢。在那個年代,四十塊錢是一個不小的數目。後來的結果證明,其實那幾天我們每天都上了十二個小時,而不是十個小時。就這三天加班,工人們一個個都發財了。唉,現在回憶起來,真有一點點心酸。不只是多拿了一點加班費嗎,我們還覺得發了一小筆財。其實,在臺灣老闆付給我們雙倍加班費的時候,他不知剝削了我們多少剩餘勞動價值!社會是不公平的,允許老闆們榨取工人的剩餘勞動價值的同時,也允許我們用自己的青春汗水去換取那一點少得可憐的加班費。從來廣東的時候開始,我在拿着資本家發給我的薪水的同時,卻恨着這些萬惡的資本家。所以十年時間過去了,十年,許多打工者都完成了從工仔到資本家的轉變,而我卻依舊是一個普通打工者。因爲我從骨子裡頭就痛恨資本家,自然也當不成資本家了。
三天假期就這樣度過了。以後的日子,依舊是永無休止的加班。加班多的時候,加到晚上十一點半。少的時候,也是九點半下班。算起來在那個年代的一三八工業區,工廠待工人還算不錯。有工人加班的時候,飯堂就會煮兩大桶稀飯放在餐廳裡,想吃稀飯就去打。當然,沒有加班的人,也可以去吃稀飯,沒有人說不加班就不能吃。只是白稀飯太難吃了,誰也不愛吃。加班到十一點半,就有餐票了,會有一小勺子鹹菜,一個炸雞蛋。我加到十一點半的時候不多,就算加班到了那個時候,回到宿舍就想睡覺了,也懶得去吃夜宵。不過聽說鹹菜好吃,炸雞蛋也好吃。
我們就這樣每天上班,下班,加班,日子就一天天地從我們身邊溜走了。進廠的時候,還是穿短裙的季節,不知不覺工廠裡面就沒有人穿短裙了,全都換成了長褲。秋天真的來了。在廣東呆了這些年,我最喜歡廣東的秋天。白天不熱,二十來度,穿一件長袖衫,一條牛仔褲,腳下穿一雙半單鞋就行了。晚上也不冷,蓋一牀薄薄的棉被,一覺睡到天亮,特別舒服。所以每到秋天的時候,我就成了瞌睡蟲,特別困,上班的時候都想睡覺。這真是一個適合睡覺的季節。不過,書上可不是這樣說。書上說:秋天是收穫的季節。德能電器廠的高管們,在每週一的全廠例行大會上,也是如此說。他們還說,工廠最近又有幾個新客戶要過來工廠裡面走一走,如果搞定了這幾個客戶,那麼德能電器廠以年一年四季都趕貨,而且還要擴大規模,或許有一天,它將成爲德能集團,我們臺下的每一個人,到時候都有可能成爲中流砥柱。話說得好聽,而且我們這些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也看聽。因爲我們正是奮鬥的好年華。可是那些年紀大一點的人就不愛聽了。他們說:“中流砥柱個屁,只要現在的德能不倒,我們在這兒撈一點錢回去養大孩子就行了。如果有一天,真的有了德能集團,說不定我們這些人就不管用了,會被工廠掃地出門呢。”
果然沒過幾天,就真的有鬼佬來看廠了。那時我還在生產部幫忙。我和小娟像往常一樣,站在座位邊上,一隻手拿着電木殼子,一隻手拿着吹風筒不緊不慢地吹走着瞧,拉長匆匆忙忙走過來,對我們說:“快坐好,美國的客戶就要來車間了。”美國鬼子要來了?我們當然不能站着幹活兒了,只能坐下來。其實站着吹風正舒服。站着的時候,拿吹風筒的手放在自然的高度,吹電木殼子剛剛好,坐下來吹風卻是一件費勁的事情:我們的座位和流水線一樣高度,坐下來的時候,拿吹風筒的手就得擡得高高的,要不吹風筒就會碰到殼子,一個殼子就報廢了。這樣作業,着實委屈了我們拿吹風筒的胳膊,因爲幹不了多久胳膊就會發酸。不過,爲了咱德能的明天,我們也只能委屈一下自己的胳膊了。
坐下來沒有幾分鐘,就見總經理和翻譯帶着兩個鬼佬來了。一男一女。我們也只能趁着幹活的空隙,偷偷地擡起頭來瞧了一下鬼佬。男的長啥模樣我沒有觀察,不過那女的遠遠看上去挺漂亮的。金黃的頭髮在後腦勺紮成一撮,比玩具店裡面芭比娃娃的頭髮還要好看。她的一頭金黃色的頭髮配上白色的皮膚,瘦瘦的臉,高高的鼻樑,確實很好看。她的個頭很高,比咱們中國男人還要高出半個頭。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美國人。當然,對於許多工人還說,或許他們也是第一次見到美國人。末了,很多人都說:今個兒來的那個美國女人好漂亮呀!後來見鬼佬的次數多了,也不覺得那個美國女人有多漂亮了。如今咱們國產的女人,有很多人趕時髦,染個黃頭髮的,然後再把皮膚洗白淨一些,再隆個高鼻樑,戴上一副藍色的隱形眼鏡,單從外表很難辨別出到底鬼佬還是國產的假洋鬼子。其實頭髮是什麼顏色皮膚是什麼顏色,鼻樑高不高,對於一個女人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腦袋瓜子裡面裝了多少有用的東西。
送走了美國鬼佬,沒有多久又來了一批德國鬼子。德國鬼子走了,又來了英國鬼子。那段時間真的有很多鬼佬們來看廠。中國以擁有人數衆多的廉價勞動力而摘得世界工廠之美名,所以鬼佬們把訂單下到中國大陸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因爲中國製造的另一層含義便是:便宜貨,廉價貨。
有一天,工廠又來了一個重要客戶。這個客戶當然不是像上面講的那些只是來看看廠的鬼佬了,人家可是已經有大把的訂單給德能電器做了。他們來看的,就是工廠現在已經投產的,屬於他們公司的產品。那是一款燒烤器。燒烤器的外殼我見過。在絲印部印這個殼子的時候,給絲印工打下手的人還是我呢。生產這些產品的時候,有我一份兒,可是我卻從來沒有用過這些產品。不只是我,工廠裡面的絕大多數人,包括一些高管們,都沒有用這些東西的福份兒。人家賣的產品,是多少美元,或者多少歐元一個,換算成人民幣,那可是天價。而且據說這一款燒烤器,是德能最新研發出來的產品,真正的德能製造,而不是盜版或者代工。這次還是首批投產,那個場面自然是非常壯觀的。客戶來的時候,這款產品已經生產一天了。一切都做熟了。
頭一天的生產還算順利。工廠就是想着,在客戶來的前一天開拉,做熟了等客戶來,這樣纔不會出洋相。人家客戶那邊也是相當重視這批產品,來參觀的時候,帶了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採購的、技術的、工程的、品質的、還有市場營銷的,反正該來的人都來了,就怕我們這邊出了個什麼問題,影響到他們投放到市場的日期。那些人也真是認真,進了工廠,就直奔生產一線,從流水線的這一頭看到那一頭,從產品放線看到打包裝,生怕我們這邊會犯個什麼錯誤。那些人在車間裡面轉悠了大半天,生產也沒有出什麼狀況。他們打算再巡視一遍就打道回府了。我們這邊業務部的負責人,正在同客戶那邊商量交貨的日期。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了。偏偏在這個時候,打螺絲的工人不爭氣,外殼有六顆螺絲,他居然纔打了四顆,就放線了。更倒黴的是,流到線上的產品,剛好被客戶的品質人員看到了。新產品剛投產就出現這樣的問題,這可是一件大事。很快,一大堆人馬就聚在這隻少了兩顆螺絲的殼子前面了。客戶那邊發火了。這是一個低級錯誤,也是一個致命的錯誤。因爲少了兩顆螺絲,消費者在用德能製造的產品時,或許產品就突然散架了。電器可不是一般的產品,產品散架了或許就因此發生觸電事故,後果是很嚴重的。客戶於是要逐個檢查我們這邊已經生產出來的產品。幾千已經放入貨倉的產品也調了出來,堆在工廠的大院子裡,拆了箱進行檢查。一大堆人馬檢查了半天,終於把幾千只產品全部檢查完了。幾千只產品,也就那一隻產品有那樣的問題,其餘的產品全部全格。想起來這件事情還真是冤枉。就因爲兩顆螺絲,客戶也對我們不放心了,他們讓他們的質檢員留在我們廠跟拉,直到產品全部完成。而且因爲這件事情影響極不好,工廠爲了讓他們回去以後少說壞話,請他們去吃大餐,又給他們每人塞了一筆數目不小的錢纔算完事。就因爲兩顆螺絲而勞民傷財,真是不值得呀!不過,事情已經發生了,當然得不惜一切代價去挽救這件事情,我們的產品還要銷到客戶那兒去呢,如果真的把客戶惹煩了,人家不要我們的產品了,那才怎叫一個慘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