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施主?”
叫了一句,半天沒有迴應,也再無水聲,玄寂猛地睜開眼回頭望去,只見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一片寧靜,哪裡還有清歡半點身影?他驚了,幾步奔了過去,四下看了看,還未來得及救人,水面突然被破開,一條極細的,在月光下閃着耀眼流光的絲線襲來,圈住他的手腕,將他整個人拉向湖底。
玄寂內力被封,只有常人力氣,哪裡撐得住這一下,頓時撲了下去,激起好大一朵浪花,然後整個人極速沉向湖底。
他看見了清歡。
她裸露着白玉般的胳膊和雙腿,身上只穿了簡單的褻衣,烏黑的青絲在水中飄散,月光好像能從湖面照到湖底,那樣清凌凌的,玄寂的心猛然跳動了下。
她抓住他的手,玄寂似乎也忘了那男女之防,他不知道自己在水中是如何睜眼如何呼吸的,只知道在被她牽住的一剎那,古井般的心如同被煮沸那樣泛開。清歡向前指了指,示意他看。
玄寂順着她手指的視線看過去,那裡魚兒成羣,水草繽紛,月光似乎化作了精靈點點,與晶瑩剔透的湖水融爲一體。這是個多美的世界,一草一石,每一滴水都是一個大千世界。玄寂以前從未到過水底,不知道原來水下也可以如此美麗。那樣安寧祥和卻又充滿生機的美,讓他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清歡知道玄寂此人的佛性與佛心,只要給他足夠的條件,他自然能夠悟道,提升境界。
她在水裡翻了個身,靈巧的如同一條人魚,玄寂癡癡地看着,動物從不考慮其他,它們活着就是爲了生存,光明正大的活,光明正大的死,光明正大的追求一切。而在這一片水域裡,她彷彿與天地同生。
不知道在湖底待了多久,當玄寂被推出湖面的時候,他身上的麻衣溼漉漉地貼在身上,可他英俊的面孔在月光下顯得那樣悠遠莊嚴,眉目如畫。
清歡冒出水面,長髮甩出美麗的弧度與珍珠般的水滴,她打量着高僧的表情,不入塵世不解情愛的高僧,心如古井波瀾不起只爲普度蒼生的高僧,竟在岸邊盤腿而坐,雙手合十,唱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
清歡抓起衣服披上,她的腳上仍然繫着一串清脆的鈴鐺,隨着她的走動,聲音動聽。她赤着小腳走到高僧面前,彎下腰,叫了句:“和尚。”
玄寂雙目微合,很奇怪,即便他身着破布麻衣,即便他渾身水珠狼狽不堪,他的眉宇間仍然滿是慈悲。清歡看了他一會,覺得沒意思,轉身朝竹樓走去,可就在這時,玄寂在身後輕輕說了一句:“我喜歡你。”
不是貧僧,不是小施主,而是我跟你。
清歡本來只是想讓他不要那麼緊繃,所以拉他下水,卻不想他悟道……卻是悟出了男女之道?
皎潔月光下,小姑娘並未回頭,玄寂也並不在意她是否回頭,以及是否迴應這份感情。他只求無愧於心,無愧於佛。“如是我聞,心如菩提,方得塵埃,我已悟道,問心無愧。”
“即使是喜歡我?一個妖女?”清歡轉過身歪着腦袋看他,高僧在月色下顯得格外神聖莊嚴,竟連告白心跡都像是在參禪。
“師父圓寂前,曾說我歷經世間,見識過世間苦難,方能普度衆生,修成正果。然男女情愛一事,我始終抗拒。海棠也好,白月也罷,我對她們無愛無憂,無慮無怖,我原以爲這便是我的命,卻沒想到你纔是我的道。”
這人……清歡彷彿看到了對方身上顯現出的萬丈佛光。如此坦誠,如此唯心,如此虔誠,天生的高僧。“如果我不喜歡你呢?”
“我已無悔。”他既已入情關,便是他的事。若心中無愛,如何去愛人?玄寂不能夠完全闡述方纔水下所得,但他在浮出水面那一刻,的的確確是明白了要正視自己的心,並且坦然面對和接受它。
說句實在話,清歡活到現在,即使不算忘川河底那無法用數字衡量的時間,也是很老了,愛她的男人不計其數,她歷經過無數場愛情,每個世界,她都同樣奉獻出了自己的忠誠,各式各樣的表白也都見過了,玄寂這樣的還真是頭一回。
他喜歡你,你喜不喜歡他並不重要,他不求回報,他一生求道,你便是他的道。
一般出家人發現自己動了心,要麼是拒絕承認,要麼是苦苦壓抑,可玄寂卻是坦誠相告,無論對方接不接受,他都泰然處之,也許這就是他佛性較之所有人都高的原因。
清歡突然起了逗弄之心,你見過有人跟你告白說喜歡你,卻是一臉淡然好像在談論今天天氣如何的樣子麼?她丟掉手裡的衣服,仍舊只穿着那身褻衣,長髮披散走近玄寂。
想來玄寂也沒少遇過色誘之事,至少女鬼海棠就做過。不過在玄寂面前,一個千嬌百媚脫光了的大美人,跟手邊的一株小草一塊石頭也沒多大分別。萬物皆靈,他沒有隻看重人類,也沒有看輕這世間萬物。自如高山,巋然不動。
她孩子般蹲在她身邊,摸他光溜溜的腦袋,上頭的戒疤頗有些凹凸不平,清歡輕輕用手指點着,問:“那我若是也喜歡你,你要爲我還俗麼?娶我做你的妻子,然後在一起一輩子?那你不當和尚了麼?你不普度衆生了麼?”
“仍要普度衆生,卻也喜歡你。”玄寂吐出這幾個字,就再也不說話了,閉上眼睛專心打坐,身上的衣服溼噠噠的,他也不嫌累贅。
平平淡淡又堅堅定定的,清歡說不出心頭那是什麼滋味兒,她站起身,朝着竹樓走去,她對人類早已沒了愛,她愛這世間萬物,惟獨不能再去愛上任何一個人。她經歷了那麼多世界,她陪伴了那麼多人過一生,卻再也沒有愛上他們中的任意一個。
愛情,她已經找不着了。
可是玄寂。清歡回頭又看了一眼,月色下,那高大溫和的僧人雙手合十,虔誠唸經。
佛也好,道也好,清歡不信,她只信自己,她連天道都不放在眼裡,這三千世界大乘小乘,仙佛魔鬼,妖煞屍人,她皆不是。她似活非活,似死未死,她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天道管不着她,六界她跳脫在外。她是天地間最獨特的一個,在天道都不曾注意到的角落,變成今天這樣的清歡。
不老不死,不生不滅,法力通天。
可她還缺少些什麼呢?
爲什麼能愛這世上的一花一草,卻獨獨不肯去愛人類?爲什麼不計可數的時間已經過去,她仍然對人沒有好感?她明明,也曾見過溫柔善良的人,可爲什麼內心深處仍舊充滿失望?
這一次,清歡知道,那不是心魔,而是迷茫。
是玄寂令她迷茫。
她從忘川河底出來時,天地爭鳴,她吃得了苦,受得了罪,堅韌不拔,就如玄寂所說,從來問心無愧。
她的心都長了回來,也在跳動,卻只有藉由鬼魂的心才能感受到喜怒哀樂。一旦和“人”有關,她就豎起了高高的圍牆。她居高臨下地俯視着這些人,又是爲什麼呢。
她也曾得到過一心一意的愛呀。
這一夜,清歡不眠,玄寂不眠。第二天一早,清歡賴在牀上不肯動,她想了一夜了,萬萬沒想到都到了這個境界,她也還有看不透的事情。一想到這都是那呆子和尚的錯,她就不開心。一骨碌翻身爬起來,赤着小腳踩着清脆的鈴鐺聲去找玄寂,她不舒服了他也別想好過。
愛咋咋地,她不想了,再像之前那樣一想想出個心魔來,她先把現在過好了,給自己找點生趣,總有一天會弄懂的。
總有一天她會懂,她一定會懂。
玄寂早已做好了早飯,見她來了,嘴角帶着淡淡的笑:“早。”
“早什麼早,都日上三竿了還早。”清歡咕噥一聲,那人的視線很溫柔很平和,她放寬了心去感受,竟然被看得耳朵發熱。啊……這種心動的感覺,偏偏是用別人的心感受到的。
玄寂聽到了她的咕噥,覺得她很孩子氣,微微一笑。清歡眼尖瞥見他笑了,立馬一惱:“你笑我!”
陳述句,不是疑問句。玄寂沒來得及回答,她就朝他身上一拍!然後露出得意的笑容:“那天武林大會,你看見了你的小青梅麼?”
玄寂用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小青梅是誰:“你是說白月師太?”
“現在知道叫師太了?”清歡哼哼。“她變胖了你沒看見?”
……他真沒注意。
“是我在她們身上下了蠱,這蠱呢,對身體沒壞處,就是會讓人食慾大開,尤其是想吃肉。”清歡故意把手指頭在玄寂面前晃了晃。“我瞧那慈心老尼比你年紀大多了,也出家這麼多年,她都沒忍住,我想看你忍不忍得住啊。”
聞言,玄寂瞭然,淡定落座:“之前你不就說要我做你的試驗品,想來便是拿我試蠱吧?你開心就好。”
什麼叫她開心就好,要不是他百毒不侵她才懶得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