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碗湯(九)
路上譚幼靈嘴饞想吃糖葫蘆,遲靖便下馬給她買了一串,好在隆冬時節街上行人並不多,馬兒緩慢行走也不礙事,他鬆了繮繩,控制着馬兒速度,看着懷裡妻子吃得那麼辛苦,忍不住莞爾。
平日瞧着也是端莊賢淑的,怎麼還是有股揮之不去的孩子氣。譚幼靈不知道遲靖心中在想什麼,吃了幾顆感覺好像不太厚道,雙手舉起送到遲靖嘴邊,期待地問:“你要吃嗎?”
她眼裡像是有星星一樣,亮晶晶的,遲靖其實並不喜歡,但仍低頭咬了一顆,對譚幼靈說:“味道不錯。”
她頓時就開心起來,向後倚在遲靖懷中。
回到將軍府,遲靖表情淡然,任誰也看不出他心底在想什麼。方纔他到廂房外頭,制止了下人通報,所以裡面兩個女人說了些什麼,他都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世上竟有重生之事,還一次兩個。
重生,多麼令人欣羨的事。他吃盡苦頭在忘川河底煎熬千年,才得以一次機會,爲了這個機會,尚且要披荊斬棘。而有些人,卻那樣得上蒼眷顧,這個世界何時公平過?
晚上就寢的時候譚幼靈才察覺到遲靖有些不對。往日他總是將她擁入懷中的,今日不僅沒有碰她,甚至還背對着她。她叫了他兩聲也美迴應,心裡便奇怪,覺得遲靖是不是心情不好,可今兒個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心情不好了?
難道是天家要他辦的事特別麻煩?可他不是那種會遷怒的人呀,再說了,她是他的妻子,他從來不會這樣對她的。
猶豫了片刻,譚幼靈主動支起上半身,一隻手放到遲靖肩頭,柔聲喚道:“夫君?”
遲靖沉默。
“你怎麼了?是不是不開心?”譚幼靈試探着問,伸頭過去看他,卻見他閉着眼睛不說話。譚幼靈又不傻,自然知道遲靖是不想說話,便軟軟地偎到他身上,和他靠得極近,微微噘嘴:“夫君是在生我的氣麼?”但問題在於她根本不知道他爲何生氣。
遲靖能說什麼,難道說我就是覺得不公,所以不想說話?
可是他怎麼也不捨讓譚幼靈難過,遂低聲道:“沒有。”
是沒有生她的氣,還是沒有生氣?譚幼靈知道,自己要是現在就翻身回去睡了,兩人就別想好了。遲靖向來寬容體貼,難得這樣鬧脾氣,她不覺得害怕只覺得有趣,便去摸他棱角分明的臉,笑嘻嘻道:“將軍鬧什麼脾氣呢,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好?”說着還在遲靖下巴上親了一口。
遲靖本來想要拒絕她的,最後卻接受了這個吻,只是仍然不講話。
譚幼靈叫了他兩聲都沒得到迴應,便慢慢縮了回去。就在遲靖以爲她放棄了的時候,寬厚的背貼上了一具柔軟的嬌軀,兩隻小手也攀附在他肩頭,可憐又可愛。“我知道的……將軍是不是聽到了我跟葉姑娘的談話?”
想來想去也只有這一個可能,否則他不會這樣。譚幼靈知道自己這樣很冒險,可是重生一事,實在是太過渺茫,若非上輩子的記憶太深刻太痛苦,她也不願意相信。她更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嫁給良人相夫教子和和美美過一生。
但她不想瞞着將軍,也願意去相信以將軍的人品與見識,不會泄漏此事,更不會將自己當成妖孽抓起來。所以她抱住他,說道:“我的確是重生之人,上輩子過得很不好,姨娘是被父親強娶的,生下我不久便鬱鬱而終,我不得父親喜愛,大夫人與嫡姐更是不喜歡我。我尚未及笈,便被她們下了藥,毀了名節不說,還被強迫嫁給了一個男人——你知道的,就是那日在相國寺輕薄我的人。”
察覺到男人的身軀有幾分僵硬,似乎還有憤怒,她親了親他的脖子,繼續道:“那日是我剛剛重生回來,本以爲此生仍要重蹈覆轍,可夫君你卻出現了。上輩子我可沒這樣的好運氣,被那人辱了身子不說,還被大夫人灌了藥,送到那人家中做了個小妾。怕我逃走或是尋死,他們終日給我灌藥,並將我綁在房裡整整三年。後來那人染上毒癮欠了銀子,便將我賣入青樓。”
說到這裡譚幼靈深吸了口氣,似乎想起前世不堪,卻仍繼續:“我雖然不是什麼千金小姐,卻也知曉羞恥氣節,趁着看守我的人不注意,便逃了出去,只可惜很快被追上,不堪受辱,便咬舌自盡,誰知一睜眼,便再一次被那人壓在身下。”
“夫君,你莫要惱我,我不該隱瞞此事……”
可話沒說完,她便被遲靖抱入懷中,捏起下巴吻了下來。
這個吻和往日的很不一樣,可譚幼靈說不出哪裡不一樣,似乎更加溫柔憐惜。
遲靖撫着她的臉,聲音低沉:“不必說了,我不惱你。”
他抱緊了這個姑娘,心頭涌過一股奇怪而澎湃的感覺,可遲靖並不能說出這種感覺是什麼,對他而言,太陌生,太來勢洶洶,太無力招架。
“我肯見葉姑娘也是因此。葉姑娘同我一樣,也是重生之人。夫君上輩子愛慘了她,最後卻死在她手中,我不想把你讓給她。”譚幼靈覺得自己頗爲自私。“我也喜歡夫君,我對夫君比她更好,夫君同我在一起纔是對的。”
遲靖嗯了一聲,“這纔是我的好姑娘。”
譚幼靈本來不想問,可還是沒忍住:“夫君還喜歡葉姑娘麼?”
“不喜歡。”遲靖淡淡地說。
那……夫君喜歡我麼?
譚幼靈沒有問出口,她不知道他會如何回答,乾脆就不問了。
就這樣也挺好的。
自打譚幼靈對遲靖知無不言再無隱瞞後,她發現夫君更加溫柔了。若說以前的溫柔是尊重與憐惜,那麼現在的溫柔則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遲靖的態度太明顯,除了她,沒有任何人得到這種溫柔。
他跟別人說話的時候固然也很溫和,可唯獨見到譚幼靈,眼中的笑意才最真實。
慢慢地譚幼靈有種感覺,這個世上,遲靖唯一信任的人就是自己,和他說的那樣,他只牽掛她一人。
譚幼靈不知道的是,在得知她上輩子的遭遇後,遲靖命人找到了已經被丟進乞丐堆裡的書生,把他送入了小倌冠,做了那最低等下賤的工具,任何人都可以來羞辱玩弄於他,偏偏還被割了舌頭,不能求救不能喊,連力氣都沒有,就這樣直到死亡。
這種人品敗壞之人,乾脆利落地殺了反倒是便宜他。
還有譚家。
譚幼靈仍然恨他們,可遲靖已經在她不知道的時候收拾了譚家。當然他沒有做得太明顯,如他這般聰明決定之人,又手握大權,想整死一個家族簡直就是易如反掌之事。
譚小姐已到了及笈的年紀,可惜的是,剛跟一個四品官員家中定親,便在外出玩耍的時候被歹人所劫破了身子,三日後回來已是沒了人形,婚事吹了不說,一個月後還發現自己有了孽種!
譚家被醜聞壓的擡不起頭來,這時候突然有人將大夫人告上衙門,說是手中有大夫人下毒謀害他人的證據。京兆尹力查之下,罪證確鑿,大夫人被下了獄,就連皇上也不甘寂寞地來插一腳,說是譚老爺門風敗壞教女無方不堪重任,直接把人的烏紗給捋了下來!
這下可好,名聲沒了官位丟了女兒也毀了,譚老爺啥都沒了。
譚幼靈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是懵逼的,她現在每天在府中很悠閒自在,將軍雖然經常去給皇上辦事,但空閒的時候便陪着她,或是泛舟湖上,或是走訪山間,或是讀書對弈,過着神仙眷侶般的生活,她已經很久沒想起這家人了。
要不是譚老爺帶着譚小姐求到大將軍府,她快要忘記自己還有個父親跟姐姐。
管家在一旁觀察着她的表情,“夫人,要不奴才幫您回絕了吧?”
譚幼靈想想也是,“好。”反正她也不想見他們。
可她低估了走到絕境的人有多麼不怕死。
譚老爺求見譚幼靈失敗,便在大將軍府門口呼天搶地,無非是女兒不孝不顧他這老父死活云云,譚小姐也在一旁抽抽噎噎的哭,她肚子裡的孩子還未打掉,蓋因沒了大夫人的緣故,整個譚家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京城裡誰不知道大將軍娶妻的時候特意沒有請岳父一家,那就是不認這家親戚的意思,可這父女倆卻在人家府門口如此哭號,瞧守門的侍衛臉色都變了。
他們倒也聰明,不敢離得太近怕被驅逐,就坐在路口處,抓着腳脖子哭訴。二女兒長安郡主被封了誥命,做了將軍夫人,卻不認他們這些親人,也不顧他這老父親的養育之恩,對他們見死不救,簡直就是沒有良心。
好在腦子沒丟太多,沒敢指責遲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