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碗湯(十一)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當週皇后跪在大殿中央的時候,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求情也不是認罪,而是詢問皇帝:“聖上,殷素女呢?殷素女怎麼沒來?”
皇帝目光沉沉,還未答話便聽到殷素女的聲音:“我來了。”
周皇后這才笑起來,似乎到了現在,她還能不能得到皇帝的心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要讓殷素女心碎而死。所以她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恐懼,反而充滿快活。“聖上竟然會允許你來,看樣子,他心中也沒有多少你的存在。”
殷素女背上揹着琵琶,這幾日琵琶都死命纏着她,她到哪兒不把它帶上,它就開始胡鬧,不知道在聚翠宮嚇壞多少宮人了。“我來,是我自己要來的,與別人何干?倒是你,親手害死自己的孩子,就因爲他與我多親近了些麼?”
當掀開被子看到的是面色雪白已經沒了呼吸的孩子時,殷素女的心裡充滿了震驚。她不知道是爲了自己的痛而震驚,還是爲周皇后的狠毒而震驚。其實對於皇帝來說,兇手是誰早已是昭然若揭的事,然而他卻堅持要查個水落石出,心中怕是還有幾分希冀,想要給周皇后洗清罪名。只可惜最後的結果令人並不是那麼滿意,周皇后將一切洗的再幹淨,也逃不過皇帝的明察秋毫。
所以你看,這世上是沒有什麼能夠瞞得過帝王的耳目的,只是有的時候,他的眼睛不願睜開,他的耳朵不願去聽。
然而這一次徹底惹到了皇帝,大皇子是他第一個孩子,和其他孩子比起來意義自然是不一樣的。他心中本就對這個孩子有愧,事到如今連讓孩子成年都未曾做到,自己的重生卻導致了大皇子的夭折,但凡一想起來,皇帝便是心如刀絞。
他看着跪在殿中的周皇后,一時間竟有些不認識她了。
當年選秀初見,她嫋娜嬌弱宛若出水芙蓉,粉面含羞稚嫩純潔,看到他的時候臉頰緋紅,安安靜靜的不爭不搶,他給予、掠奪,她都甘之如飴的接受。
可現在,她變得他都認不出了。
聽到殷素女的話,周皇后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出了眼淚,一邊笑一邊指着殷素女:“殷素女啊殷素女,這世上還有誰能比你更可悲?那小雜種非本宮親生,便是死了,本宮又爲何要傷心?本宮心中不知有多快活!日日看着你們母子相見卻不能相認,看着你的兒子叫本宮母后,把本宮當成他的生母,本宮這心裡有多想笑你可知道?!”
皇帝想來阻止她開口已來不及,他不讓殷素女前來的原因就在這裡,殷素女卻以爲他是想要包庇周皇后。此刻他竟不敢去看殷素女臉上的表情,周皇后的笑聲在大殿內迴響,顯得格外陰森而尖銳。
“……你說……大皇子……是我的……孩子?”殷素女先看了看周皇后,又看向皇帝,對方卻並不與她對視,於是她明白了,是的,大皇子確實是她的孩子。
她重生回來正是流產那會兒,只察覺到孩子從體內流出,有了前世的記憶便以爲仍是死胎,心痛到不敢去看,隨後聽到門外的嬤嬤喊說殷貴妃產下成型的死胎,皇帝來的時候也如此寬慰自己。前世今生,她竟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活了下來,被皇帝抱給了周皇后!
忘川河裡那麼多年的苦痛,重生以來的麻木冷漠,與這一刻的剜心之痛交織在一起,讓殷素女開始分不清自己是活了還是死了。
也許這纔是真正的地獄。
也許這纔是她重生的意義所在。
她擡頭去問皇帝,聲音與表情都十分冷靜:“聖上會殺她麼?”
皇帝不需要回答,他的表情已經告訴了她。
殷素女扯了下嘴角:“聖上不做的話,那麼我來好了。”
說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身側侍衛腰間佩劍,可她才往前走了一步,就看見了和千百年前如出一轍的一幕。
皇帝擋在了周皇后面前。
他的眼睛仍然烏黑而深沉,容貌也俊秀一如當年,令她心動,也讓她心痛。痛的沒有辦法去呼吸,卻不知道自己爲何而痛。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早就不愛了,但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她一直都是愛的,只不過她不敢再表現出來了。
這個男人是她的毒,也是她的孽。
“素素。”皇帝叫她,“讓朕來處理這件事……”
“怎麼處理?”她聽到自己冷靜的聲音。
皇帝一時語塞,殷素女突然笑了,“看吧,你不會殺了她的,你捨不得。”就像你也捨不得殺我一樣。
看似最冷酷的人,又有着最多情的一面;偏偏因爲這最多情,於是最冷酷。他不能給任何人真心,卻又想得到所有真心,如此貪心不足,最後又能有個什麼好下場?
“噹啷”一聲,是佩劍掉在地上的聲音。殷素女站在原地,靜靜地看着皇帝與周皇后。本以爲皇帝如此大發雷霆自己死定了的周皇后此刻眼中滿是不敢置信,她以爲聖上心中早沒了自己,又怎會……“聖上……”
殷素女回過頭,看着一直在自己背上微微顫動的琵琶。她解下琵琶,將它抱到身前,用最後的溫柔輕輕撫摸過它全身,指尖顫抖,眼眶通紅,卻沒有眼淚。
“你一直問我,最想要什麼。”
“我說,我最想要那個男人的魂魄,生生世世,要他陪伴我。”
“但是現在我才知道,我什麼都不想要了。”
“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自欺欺人,什麼不愛他了,什麼要復仇……都是假的。”
“再讓我重來,我也不會殺他了。”
“假如我的意識存在,便要去愛他,那我不存在的話,就好了。”
“過去,我放不下,於是現在,我過得不好,未來,也抓不到手中。”
她停頓了一下。
“命運。”
這就是命運。
逃不過去,擺不脫,不想要,也得接受。
重來也沒有用,命運是早已註定好的,她的存在證明了這一點。
殷素女單手抓起琵琶舉高,眼睛凝視着皇帝,笑了一下,鬆開手。
琵琶跌落地面,白骨分立,細碎的骨頭跌的滿地都是。有皇帝的,也有她的。這把白骨做的琵琶圈住了她在忘川河裡的千年糾葛愛恨,也讓她作繭自縛,被綁住的從來都只有她一人而已。
殷素女長長的嘆了口氣,那聲嘆息似乎是她用靈魂發出來的,在一瞬間,琵琶裡涌出鋪天蓋地的黑氣,隨着殷素女皮肉血氣的消失逐漸席捲成型,待到最後,華麗羅裳包裹裡的佳人變作一副殘缺的枯骨,黑氣才終於現出人的形態。
烏黑的頭髮,整個人都被裹在一團黑氣中,看不出穿的是什麼衣服,只有周身纏繞的黑氣,而當黑氣中的青年擡起頭,才瞧見他是沒有白眼珠的,整雙眼睛都是烏黑之色,當他看向某個人的時候,就似乎能夠吞噬對方的靈魂。
在之前的五個世界裡,吞掉的靈魂也不少,更有作惡多端的魔頭的魂魄。那對琵琶來說是大補之物,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只是能在離開殷素女的短暫範圍內以琴絃的模樣自由活動一小會兒,可現在,當他吞噬掉殷素女的靈魂之後,她靈魂裡的悲哀與絕望是如此的深遠,讓他得以離開宿體,化爲人形。
只是殷素女卻再也看不到了。
她已經不存在於任何空間與時間之中,徹徹底底的消失,只剩下一副殘缺的枯骨。
青年面無表情,他僵硬地歪了歪腦袋,似乎還不能夠適應這千百年來自己終於擁有了的人形。這一幕太過恐怖與黑暗,明明是白天,可在黑氣洶涌而出的時候,太陽就已經消失不見了,整個天下即將迎來末日。
從忘川河裡出來的鬼,從來都不只是五隻而已。
還有一隻最窮兇極惡,最殺戮成性,最殘忍暴戾,藏身於女鬼殷素女的琵琶之中,被她偷偷帶出了忘川。
爲了不被察覺,他棲身於琵琶,只可惜也因爲如此,沒有得到孟婆大神的允許,他需要黑暗的力量才得以覺醒化作人形。跟隨女鬼五個世界,最後卻是在吞噬她之後才得以自由。
青年緩慢地眨了下眼睛,周圍盡是活人的味道,是在奈何橋從來都不曾聞過見過。他低頭看向層層羅裳中殷素女的枯骨,那裡明顯殘缺了一半。
他伸出一隻手,枯骨便到了他手中,在黑氣裡也仍舊是死氣沉沉,因爲魂魄已經不在,枯骨也只是死物。
“我真是看不上你呀。”青年用不屑的口吻說,卻又把骨頭包裹在自己周身的黑氣中。滿是黑暗的眼睛看向前方,“看在她犧牲自己,讓我自由的情分上,你們就一起來爲她陪葬吧。”
包括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