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碗湯(二)
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金龍殿內沉香嫋嫋,偌大的龍牀上只有一團小小的隆起,清歡打了個呵欠從牀上坐起來,先看了下大概的時間,發現大殿內空無一人。皇帝的寢宮竟然這麼冷清,足以見宿主性格中的謹慎與多疑。
“來人。”
“陛下,您醒了。”
清歡從被子裡將腳伸出來,理所當然地讓美人宮女爲自己更衣,隨意問了一句:“什麼時辰了?”
“不急,離上朝還有半個多時辰呢。”宮女說,雖然她很驚訝陛下會讓自己爲她更衣,但是當她解開清歡衣衫,發覺裡頭是屬於女人的身體時,也並沒有露出任何吃驚或是不安的表情。
清歡換上了龍袍戴上玉冠,對着昏黃的銅鏡照了照,好在宿主身材高挑,長相中性英氣十足,胸部用布條綁起來的話,還真不會被人發現皇帝其實是個女人。但是秘密之所以被稱爲秘密,就是因爲它需要極致的保護和隱瞞,任何想要靠近這個秘密的人都會受到很嚴重的傷害。“攝政王身子如何了,可能來上朝?”
宮女一下愣住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清歡一眼,猶豫道:“陛下忘了麼……您前些日子同王爺大吵一架,王爺拂袖而去後,便再也不曾上過朝了。奴婢派人去慰問過,結果……人都沒進得去王府,全被王爺身邊的人給攆了出來,說……說不勞陛下擔心。”
她如實說完後非常害怕清歡發火,這位陛下性格反覆,自尊心極強,可是她也不敢說謊。
清歡忍不住嘆了口氣:“朕知道了,你派人去前朝說一聲,就說朕今日身子不適,暫不上朝。”
宮女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應了一聲:“是,奴婢這就差人去辦。”
清歡又一個人在龍牀上坐了會兒,環視一圈寢宮,心中又爲這皇帝感到可悲可憐,卻也可恨。
當年太后還是貴妃,後宮有數人同時有孕,先皇允諾,誰先生下皇子,便立爲後。太后產下了皇女,爲了皇后之位,買通宮人太醫瞞天過海,終於如願登臨後位。宿主便被當作皇子養大,因爲太后對其抱以厚望,所以宿主壓力極大,事事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先帝駕崩後,她便以太子身份登基爲帝。
當年知道這件事的人已一一被宿主滅口,她實在太恐懼自己的真實性別被戳穿,因而爲人極其多疑,對任何人都不能信任。方纔的宮女從小伴她長大,對她忠心耿耿,她也對其毫不信任。沐浴更衣從來不假他人之手,夜晚就寢時更不允許身邊有人存在。
這樣的日子戰戰兢兢過了二十年,將心守的嚴嚴實實的女帝竟然無意中被攝政王撞破真實性別。攝政王乃是先帝義弟,雖說出身皇族,卻是旁支,血緣十分淡薄。因爲其人卓越拔萃,被女帝的皇祖父認在膝下,與先帝一起長大,比先帝小了七歲,恰好比女帝大了十二歲。先帝駕崩前擔心女帝年紀小無法服衆,便任命此人爲攝政王。
誰曾料想這兩人卻相愛了。
若是能長相守,倒也不失爲美事一樁。只可惜女帝氣量狹小,眼中只有權勢,攝政王是民心所向,又手握重兵,實在是她不得安寢的罪魁禍首。她心中自然也喜歡攝政王,只可惜,和權力比起來,攝政王佔據的空間太小了。
說是大吵一架,其實是女帝擺下鴻門宴要殺人奪權,結果卻被攝政王身邊的謀士發覺,助攝政王逃脫。他逃走後,女帝日夜難眠,不殺攝政王夜間連眼睛都合不上。這麼多年來她以女兒身登臨帝位,要擔憂的提防的都太多,早就利慾薰心。也許從一開始她與攝政王的“兩情相悅”,也是她想要得到兵權的方式。
攝政王不揭穿她的性別,不跟她奪權,她心裡便越是煎熬懷疑,認爲他有更大的陰謀在等着自己。
“啊……”清歡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還說不難呢,這不難纔怪。再好的人被這樣欺騙對待,面對心愛之人的殺害,都會傷心欲絕了吧?要怎樣再把人心給贏回來?
女帝氣量實在狹小,若攝政王要篡位,早幹嘛去了,何必等到現在?這人身份尊貴手握重兵,愛上她本可成爲她的左膀右臂,她卻倒好,非要將人殺了將對方的權奪走才能安心,真是狼心狗肺都難以形容。更別提這些年裡,她那些不甘心的皇弟們如何瘋狂反撲,攝政王爲她擋過刀中過毒,只差沒親手將心臟挖出來送給她,她卻仍不知足。
如今攝政王連早朝都不再上,定然是心灰意冷斬斷情絲了。女帝若再步步緊逼,難保攝政王不會與她徹底反目成仇。即便他不會,他身邊那些武將謀士個個也都不是省油的燈。真是的,根本沒有能力當皇帝,這天下是誰給她打下來,誰讓她坐穩的,她卻恩將仇報。無論是從帝王還是愛人的身份來說,女帝都是一等一的沒良心。
當皇帝不用考資格證,真是便宜她了。
但話又說回來,清歡不喜歡女帝是一回事,要以女帝的身份與攝政王破鏡重圓又是另一回事。這兩人必須在一起,保這江山百年昌榮,否則讓女帝作下去,攝政王定然不會殺她,她卻不會善待攝政王,攝政王一死,這天下就徹底崩塌了。他手下奇人異士無數,更不乏野心勃勃之人,如今能安分守己,是因爲攝政王有用人之能,使得他們心甘情願爲其差遣。
可攝政王若死了,女帝就等着被這些人生吞活剝吧。
身爲女子,雖說在封建社會受到的束縛與條框繁多,可女帝性格上的扭曲與陰暗,與從小在她耳邊洗腦的太后分不開。
正因爲有攝政王的存在,太后纔不能將手插到前朝去,她可是將攝政王當成了眼中刺肉中釘,意欲除之而後快。真要說起來,清歡倒是覺得太后更適合做皇帝。女帝有這命,卻沒有這本事,更無容人之大度,即便她坐了這幾十年江山,也會爲後人留下無數隱患。
……
啊,她倒是把問題分析的很透徹了,可真的很叫人頭大啊!
如今攝政王連早朝都不上了,見不到人的話她怎麼把人拿下?更別提人家早對女帝心灰意冷。攝政王身邊從來不缺色藝雙絕的奇女子,只是他心繫女帝,纔不沾染女色,再拖下去萬一叫別人得逞可如何是好?清歡看過之前發生的一切,對於這個世界的任何人和事都瞭若指掌。攝政王的性格,若真是佔了某個女子的身子,便是無愛,也會負責,並且獻上全部的忠誠與尊重。
這種好男人——是真的好男人,就是活了不知多久的清歡都覺得難得,光明磊落又正直寬容,女帝到底是怎麼看出來人家包藏禍心的?!
真心最珍貴,可最堅貞,可一旦失去了,也最難以挽回。
真是大麻煩。
不然……裝病看看?
算了吧,以攝政王的性格,要與女帝恩斷義絕的話,只會回一句“本王不是太醫,去了也不會讓陛下的病有起色”之類的話吧。而且之前的鴻門宴就是以生病爲幌子將人哄來的,同樣的招數用了兩次可真的是夠了。
對待這種幾乎稱得上是完美又心如死灰的人,方法可不多。
從攝政王年紀輕輕就征戰沙場立下汗馬功勞來看,此人心性堅定,決定的事情絕不會更改。他喜愛女帝的時候,願意爲其獻上生命無條件包容,放棄的時候自然也不會回頭。女帝將人心傷透了,就是跪下來乞求原諒估計也沒用。效忠還是會效忠,但愛——這種東西不會再有了。
清歡在寢宮轉了一圈,她本來想換件衣服的,可是這一圈她發現一件事,寢宮固若金湯,女帝又是九五之尊,按理說她想在這裡做什麼也沒人敢管,可整個大殿內一點女性化的東西都看不到,她似乎比任何人都厭惡自己的女兒身,也比任何人都在乎這個皇位。
她把自己逼迫的太厲害,導致整個人都扭曲了。
女帝對攝政王的愛不知有多少,也許她之所以和攝政王在一起,是因爲害怕他揭穿自己的真實性別。這種害怕秘密被曝光的恐懼讓她輾轉反側,攝政王一日不死,她一日難以平息。
自古以來,大多數帝王都是如此。他們更好面子,也更不會承認錯處。
清歡坐在牀上晃着雙腿,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之中。說這件事簡單是因爲要挽回的對方是個君子,說麻煩也是同一個原因。太有原則的人受到傷害後,通常都是無法補救的。
他們越是理智冷靜,就越能判斷自己應該如何去做。攝政王這棵大樹,想再重新砍下來當桌腿子,絕不是件易事。
但,她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