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州糧草倉整整修了八日,第九日頭上,糧草從各地運至,又費了兩三日的功夫才把糧草安放於倉窖中,而後他便帶着沈名菡再次趕回饒州,將各地運往饒州的糧草放置倉中,這一番忙碌,等回到京城,已是五月初五的中午了。
他看看日頭,想着到了家家戶戶聚在一起吃端陽宴的時辰了,便讓沈名菡和兩名胥吏各自回家休息,自己帶着秀兒往宮裡趕。從長樂門進了宮牆便直奔皇儀宮,臣下奉旨出差回來理應先見明帝交差的,何況他私心也是想回京後見的第一個人便是明帝。哪知守門的宮侍卻告訴他明帝去太液池看水軍百戲了,他暗罵自己糊塗把這一茬給忘了,每逢端陽節凰朝歷代帝王必在太液池校閱水軍,凰朝本身以水軍起家立國又以水軍守城安民的,雖然眼下與玄武、白虎之間的爭戰,用不上水軍,但明帝不可能徹底拋棄水軍,水軍將校多是凰朝名族大戶之女孫,尤需加意撫慰,今年自是仍與往年一樣。他若是昨日想起來此事,今日起得更早些,天不亮就趕路,多半就能在明帝出發前趕回宮裡了。如今卻是沒辦法,只能等晚上看不能見到明帝了。
他怏怏地前往麗雲殿,到得院門前便見門首插着艾草和菖蒲,進得院中,見麗雲殿的門楣上掛着硃紅長索,朱索還打了個桃心結。他看得莞爾,徑直進入殿中,見紹兒和喬兒正在窗前幕下掛滿五彩香包,他喊了聲:“你們兩個辛苦了。”紹兒和喬兒各自放下手上的活計,過來伺候他洗臉換衣,喬兒問他:“主子,您還出去嗎?不出去的話就可以穿薄一些了,今年宮裡做了不少紗衣。”說着便將一件紗衣給他看,他看那衣服樣式新巧可愛,但偏於輕薄,便道:“另拿一件給我吧。”喬兒無奈,拿了件兩重紗羅的袍子給了他。
他自往明心宮去見安瀾,明心宮裡裡外外也都掛滿了朱索艾草菖蒲香包,殿門前已經換成了真珠簾,他進得殿去,安瀾正靠在寶座旁的一張躺椅上閉目養神,顧瓊坐在一側的椅子上指揮宮侍們趕製平安香囊。他纔要施禮,安瀾便已睜眼,見是他回來了,漂亮有神的大眼睛便帶了笑意:“澄之回來的正好,我正愁讓誰去接嘉昭儀呢。”
他忙施了禮,又與顧瓊打了招呼,方坐在一邊,細細地打量安瀾。一個月不見,安瀾的肚子更大了些,腹部隆起如蜜瓜,如今走路怕是都有些吃力了,安瀾見他打量自己,便笑着輕撫肚子道:“馬上就七個月了,真真是個祖宗,每日裡蹦蹦跳跳地折騰我。四月二十幾,我就不去議政了,一進了五月我連宮裡的事索性都交給明昭儀管了,眼下是專心養胎。”
他見安瀾話說得抱怨,可臉上盡是溫柔與慈愛,便笑道:“這是皇后的福氣,臣侍羨慕還羨慕不來呢。”
安瀾輕輕搖頭:“等你回頭懷上了,就知道滋味了。”
他輕輕一笑,沒有接話。顧瓊走來親自給他面前放了盤百草頭,對他言道:“嚐嚐這個,我殿裡小侍做的。”他忙欠身致謝,放進口中嚐了一顆,沒吃出來姜味,便點頭道:“這是把姜去掉了,只留了杏子、梅子、李子和紫蘇嗎?”凰朝百姓喜歡把菖蒲生薑杏子梅子李子紫蘇一起切成絲,入鹽曝幹了,稱做百草頭,這百草頭和釀梅都是有名的端午果子。
顧瓊笑靨如花:“都說江修儀不懂飲食,怎得倒吃得出來沒有姜呢?的確是沒放薑絲,小公主不喜歡吃薑嘛,我就沒讓他們放。”他認同地道:“我也不大喜歡薑絲的,往年都覺得百草頭辣了些,這個吃起來正好。”顧瓊道:“你喜歡的話我讓侍兒待會送你殿裡些,橫豎做得多。”
他笑着道了聲:“多謝明昭儀”,心中暗思,他在麟趾殿坐了這麼大一會兒都沒見到沈知柔,也沒見着陳語易,聯想到剛纔安瀾的話,看來顧瓊出了月子後恢復了以往的精明幹練,成爲協理六宮的實權人物了,原本這個位置明帝在安瀾剛有孕的時候曾經說過是要給冷清泉的,如今冷清泉也有身孕,顧瓊就是最好的人選了。便問安瀾道:“騎射苑的幾位都還沒回來嗎?”
安瀾道:“他們最近忙着練習,今早我讓人去了一趟,去的人回來說英君敏君三個晚點回來,嘉昭儀卻是無詔書不肯回宮。澄之你待會兒親自去一趟,必要全接了來,過節嘛,就應當團團圓圓的。還無詔不回宮,跟陛下能賭氣嗎?賭氣就是自討苦吃。”
他忙點頭應了,又陪着安瀾閒聊了一會兒,便回麗雲殿換了身出門的便服前往騎射苑。
騎射苑中沒有一絲一毫過節的氛圍,薛愷悅正帶着男兒們在熱火朝天地練習馬上射箭,他走到近前的時候正趕上趙玉澤和林從分別帶了一支百十人的小隊在薛愷悅和董雲飛的監督下練習射跑動靶。這跑動靶是由三個騎在馬上的士兵把箭靶背在身後,士兵和馬匹都全身裹着鎧甲,士兵更是頭戴護頸銀盔,只管縱馬左右奔突,射箭的人只管去射,相比於固定不動的地上箭靶和普通馬上箭靶,都更加接近戰場真實情境。他看得暗自點頭,薛愷悅果然是練兵高手。
當下只見趙玉澤第一個打馬如飛衝向跑動的箭靶,快到其中一個靶子前方時候,輕扭細腰一舒玉臂,左手抱弓右手裝箭,一枝箭直奔箭靶而去,那箭靶在繼續跑動,可趙玉澤的箭似是會追蹤,最終穩穩地插入了靶心。四邊圍觀的男兒齊聲叫好。趙玉澤更不停留,打馬繼續追擊其他箭靶,連射了兩箭,又中了一靶後方才勒馬回到薛愷悅身邊,指揮那一百個男兒挨個打馬射擊。
另一側上林從卻是三箭皆中,男兒們歡聲雷動,趙玉澤和薛愷悅都回頭看林從,這麼一回頭的功夫,也就看見了他,薛愷悅衝他喊道:“澄之要不要來試一下?”
他看得心癢癢,便跑過去道:“我很少射箭呢,英君和敏君指點我一下。”
趙玉澤歡樂地笑道:“這根本不用學,澄澄你就瞄準了,放手射就行。”
薛愷悅忙道:“玉玉你別把澄之帶溝裡,他在這上面多半是沒天賦的。”說着給他講解了一番怎樣舉弓、怎樣扣弦、怎樣開弓、怎樣脫弦,末了總結道:“身端體直,用力平和,拈弓得法,架箭從容,前推後走,弓滿式成。”
他也不知道自己聽懂了沒,好在這幾個都是爲人正派的,便是他射不中也不會笑他的,當下從薛愷悅手中接了張弓,薛愷悅的小侍把自己的馬給了他,他便翻身上馬,打馬拉弓,一箭射出去,他找了半天都沒見箭射在哪裡了,扭頭問趙玉澤道:“玉玉我射中了嗎?”趙玉澤大聲道:“繼續,繼續!”他只得繼續夾馬腹往前走,看看離一個動靶的距離近了,便又拉弓射出去一支,聽得身後趙玉澤喊:“繼續,繼續!”復又往前追了一丈遠,再次射出手中箭,這次聽到薛愷悅喊:“這一箭差一點,射在馬屁股上了,可惜,可惜。”他這才知道前兩枝徹底脫靶了,當下悶悶地打馬回來。
趙玉澤安慰他道:“其實不錯了,我剛開始練的時候啊,射了一上午才中了一枝箭呢。”
他壓根不信,趙玉澤在武學上天分極高,不可能在射箭上獨獨弱了去。索性不去管這個,只問趙玉澤道:“你們這一個月都在練射箭嗎?有沒有練馬上殺敵?”
趙玉澤興奮地道:“當然有啦,澄澄我跟你講,林伯伯把林家槍傳給我了呢,我現在的槍法能跟小從子打個平手了呢。回頭練給你看。”
這當真出乎江澄的意料,他激動地問道:“林家槍法不是不傳外人嗎?怎得就傳給你了?”
薛愷悅扭頭道:“林侯說敏君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只會短兵器不會長兵器,太可惜了,又說橫豎敏君和從兒是兄弟,不算外人,就花了兩三天功夫教了下敏君。敏君又肯吃苦,這一個月沒日沒夜地練,你走之後他只回宮了一次,還是陛下派人千請萬請纔回去的。”
趙玉澤絕美的小臉上便露出驕傲的神色,他看了過去,卻發現敏君那原本如雪似玉的白嫩肌膚都染了一層淡淡的茶色,心中便覺老大不忍,再擡頭看薛愷悅,英君的五官依然俊朗,可是臉上也不似之前那般細膩有光澤,便澀聲道:“英君和敏君都辛苦了。”
薛愷悅渾不在意地一笑:“爲了國事,這點辛苦不算什麼。澄之這是過來看看呢,還是有什麼話說?”
他忙道:“原是奉了皇后命,接你們幾個回宮去,皇后說務必把董公子給帶回去,還請英君待會兒幫忙說服他。”
薛愷悅點頭:“那你再等會兒,等天快黑了咱們再回去,中午太陽大,我們這幾天都是申初開始練,到酉正結束。”
他見薛愷悅這麼說,索性繼續隨着趙玉澤那一隊騎馬練箭。趙玉澤又射了兩遍,到第三遍的時候便已能三箭皆中靶心了,他看得羨慕極了,也加緊練自己的,日暮降臨之前,他總算是有一枝箭射到跑動靶上了,卻離靶心仍有不小的距離。薛愷悅鼓勵道:“很不錯了,澄之明兒再過來練兩天,一定能射到靶心上。”他赧然一笑,尚未來得及回話,便聽林從喊了一嗓子:“喲,澄哥回來啦,那今兒是得回宮了,過節就要整整齊齊嘛。”
薛愷悅衝林從和董雲飛喊道:“把隊伍收了,咱們回去了。”
林從一溜小跑着過來,董雲飛給男兒們交代了幾句,散了隊,方纔磨磨蹭蹭地走過來,仍是苦着一張小臉,悶悶地道:“澄哥好,愷哥你們幾個回去吧,我今晚留下守營。”
薛愷悅道:“營不用守,在天子腳下還有人敢劫營不成?你要是實在不樂意住在宮裡啊,用了晚膳我再和你一起回來就是了。”
他忙道:“英君說得是正理,皇后特意交代了我,務必要把嘉昭儀帶回去,雲飛你不能既不給皇后面子也不給我面子啊。”
董雲飛咬着脣不說話,趙玉澤便眨眼道:“行了,小云子已經答應了,澄澄你去把馬車喊來,咱們這就走了。”
進宮後直奔麟趾殿,麟趾殿中已經擺開了兩桌宴席,帝后各坐一桌的主位。安瀾那一桌上右側是冷清泉和顧瓊,左側是陳語易和沈知柔,他剛要坐過去打橫,安瀾便道:“澄之坐陛下那桌去。”他只得移步去明帝桌上打橫,明帝衝他微微一笑,問了句:“江卿是中午回來的?”他忙答應了個“是”,明帝點頭道:“朕看驛報,初二上午江卿還在饒州,朕昨日還怕江卿趕不回來過節呢。”他老實答道:“原本是要再過一兩日才能到的,途徑堅州大營,董侯把臣一行的馬匹都給換成了玄武快馬。”明帝笑了笑:“董侯有心了。”明帝環視了下席面,似是注意到了董雲飛,笑道:“不容易,雲兒終於肯回宮了,是誰這麼厲害勸得雲兒回宮的,是皇后嗎?”
安瀾在隔壁桌子上開口道:“臣侍哪有這麼大的面子啊,是嘉昭儀心裡有陛下,纔回宮來與陛下一起過節的,本來嘛,夫侍和妻主之間哪有隔夜氣啊,待會兒讓嘉昭儀給陛下斟杯酒,陛下就原諒嘉昭儀吧。”
林從笑着接話道:“皇后所言甚是,小云子心裡惦記着陛下呢,根本不用勸,一說過節就主動和我們一起回來了,陛下也別生小云子的氣了,把他的承恩牌放回來吧。”
明帝點頭,看向周衍道:“記得把嘉昭儀的牌子取回來。”
顧瓊笑道:“皇后,咱們該開席了吧?再晚了,臣侍怕餓着皇后和琴卿肚子裡的鳳胎。”
安瀾點頭笑道:“這樣的節日這樣的天氣又是這樣的團圓,原本該在蕊珠殿或者御花園的麗正殿開席的,奈何本宮月份大了,行動不便,今年就從權在麟趾殿過節了,倒是委屈了各位弟弟,好在今年的飯菜比往年要豐盛,今日的菜品都是知柔做的,各位嚐嚐知柔的手藝精進了沒?”
沈知柔謙遜一笑:“柔兒胡亂做的,陛下和各位不嫌棄就好。”
薛愷悅邊動筷子邊道:“柔兒的手藝向來是沒得說的,我等今兒跟着陛下和皇后又有口福了。”
趙玉澤坐在明帝身旁,嬌笑道:“陛下今年有沒有給我們準備端陽節禮物啊?”
明帝寵溺地笑道:“當然有啦,今年的禮物可是朕親手做的。”
明帝此語一出,衆人都很驚訝,紛紛看向明帝。
明帝笑道:“且用膳,待會兒給你們。”
然而對後宮衆人而言,再精美的菜餚也不如明帝的禮物更有吸引力。一時間衆人運箸如飛,他吃到半飽的時候,便聽旁邊的顧瓊笑着道:“究竟是什麼禮物啊?陛下快給臣侍等看看吧,不看了禮物啊,大家都沒心思好生用膳呢。”
明帝一笑:“瓊兒是見慣了寶貝的,也這麼心急。”
顧瓊撒嬌道:“臣侍見得寶物再多,都比不上陛下的賞賜,陛下隨便賞個什麼,臣侍等都要珍藏一輩子的。”
明帝朗聲笑道:“既這麼着,朕就拿出來。”她說着一拍手,周衍送上來一個盒子,明帝先捧着盒子去了安瀾席上,從盒子中拿出一個五色線繩,衆人看那線繩,就是端陽節下常見的五彩絲手串,沒什麼特殊的,冷清泉率先道:“這絲繩難不成是陛下親手編的,這小東西看着簡單可費功夫了,陛下又沒做過這些個,怕不得弄上一整天?”
陳語易道:“琴卿看繩子上面有個彩珠,我估計啊,多半這個彩珠是陛下穿上去的。”
明帝笑着拍了下陳語易的肩膀道:“怎得就你聰明?絲繩的確是尚衣局的人編好的,朕就是把彩珠加進去了。不過還是朕親手做的禮物啊,你要是嫌棄啊,朕就不給你了。”
陳語易忙道:“陛下現在可是越來越霸道了,臣侍不過說了句實話,就要被剝奪禮物了,這還成?”
明帝不答話,將彩繩分別遞與安瀾和冷清泉後,便直接一撩陳語易的袍袖,拿了個彩繩套在了陳語易纖細潔白的腕子上。
餘下幾人見了自然有樣學樣,紛紛將嫩藕似的胳膊伸給明帝,明帝來者不拒,各套了一條絲繩在腕子上。
他自然沒有這般爽快,只是輕輕將手心伸向明帝,明帝善解人意地把絲繩放在他手中。
他正在把玩絲繩上的彩珠,便聽明帝對董雲飛道:“雲兒跟朕賭氣,連朕給的禮物都不肯收了?”他忙看向董雲飛,只見董雲飛倔強地坐着,明帝則在一旁站着,手中拿着最後一串絲繩,董雲飛猛地站了起來道:“臣侍用完晚膳了,臣侍想回騎射苑去了,請陛下恩准。”
明帝臉色一沉,道:“朕沒責備你,你倒沒完沒了了,你想回就回吧,朕身邊橫豎不止你一個,離了你還沒人服侍朕了?”
他忙勸道:“陛下的禮物怎能不收呢,雲飛快把禮物收下,別惹陛下生氣。”然而董雲飛只是怔怔地站着,並不接話,也不伸手,明帝似是氣極,冷笑一聲便回了自己位置。
趙玉澤站起來從明帝手中接了絲繩,柔聲道:“雲飛弟弟面皮薄嘛,剛跟陛下賭完氣,不好意思直接收陛下的禮物啦。這絲繩玉兒先替雲飛弟弟收着,明兒到了騎射苑再給他。”
明帝氣呼呼地不說話,薛愷悅便站起來道:“臣侍陪嘉昭儀回騎射苑吧,苑中都是男兒,林侯又回家過節了,苑裡沒個主事的,臣侍有些不大放心。陛下和皇后慢用。”
薛愷悅這麼說了,明帝便沒再挽留,安瀾囑咐了幾句,便讓宮侍送英君和嘉昭儀離開。
明帝心情不好,安瀾便點趙玉澤陪侍御駕,他和林從等人各自回寢殿休息。次日清晨,他剛起來洗漱,明帝便傳他去凝暉殿,他換了衣服到了凝暉殿,便見明帝臉色嚴肅:“澄之,昨夜有人去騎射苑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