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澄與薛愷悅聽這幾個貴女如此議論,心下難免吃驚,只覺此事應當儘早報給明帝,二人互相使了個眼色,便匆匆下樓。至樓下結了賬,那小二孃尚拉住問:“二位公子怎得不多坐一會兒,莫不是小店的菜餚不合兩位口味?兩位公子有何意見,敬請吩咐小的,小店下次定當改進。”
江澄不由得笑了,對這小二孃道:“你倒是會做生意,我們卻是有事,不幹菜餚的事,今兒關鳴鸞關大人,可到了你店裡?”
那小二孃模棱兩可地道:“小店蒙朝中各位大人謬愛,常來眷顧,至於公子說的關大人是不是常來,今兒是不是來過,小店卻是一概不知。”
薛愷悅笑道:“你口風倒緊。”
那小二孃討好地笑道:“開門做生意,來者即是客,若小店連客人的身份都不能保密,四散傳揚,那小店還有人肯光顧麼?”
江澄淡淡地道:“你倒是乖覺,我二人到此之事,亦不得告知他人,你口風嚴謹,我以後自然照顧你生意,那萬家春色卻在何處?”
小二孃道:“大人儘管放心,小人絕不是那種到處傳遞消息的人。出了咱家店門左手邊有個小巷,小巷裡邊走上三五十步便是萬家春色。”
江澄同着薛愷悅進了巷子,果然找到了萬家春色。江澄看了不由得皺眉,這萬家春色是個小酒館,只有兩層,酒館中卻是人滿爲患,桌椅板凳填得緊緊實實,客人們也是亞肩迭背,整個酒館中除了櫃檯,再無空隙的,如此多的人,他一時間辨別不出哪些是隨着薛愷悅而來的侍衛,仔細辨認中卻發現這酒館中不止是來用餐的客人,還有些年輕男子,他們與女客們挨肩擦臉的坐着,不時地給客人們夾個菜倒個酒什麼的,江澄看了會兒,不得要領,只得走到櫃檯前詢問:“宮裡來的幾個侍衛在哪裡坐着呢?”
那櫃檯老闆娘打量了他兩眼,警惕地問道:“公子問這個做什麼?公子是那幾位大人的什麼人?”
江澄道:“是她們的兄弟,她們說天黑便帶我們回家去的,這會子該走了,麻煩上去通稟一聲。”
那老闆娘鬆了口氣道:“是兄弟就不打緊,小的們就怕這些大人們的夫郎找過來,那就囉嗦個不清了。妞妞,上樓去喊那幾位大人下來。”
江澄一笑:“經常有夫郎找過來麼?那你還敢在店裡放這些酒招待。”
那老闆娘無奈一笑:“公子有所不知,小的梓州人,原本也是在梓州開酒館的,梓州離白虎近,本就流行喝花酒,前些年打仗死了一批好女兒,這成年男兒啊越發沒人要了,沒人要在母家日子也不好過,只有自己謀生路,這些個都是我的左鄰右舍,我看不下去,帶他們出來到京城裡開館子。哪曉得京城裡正夫們脾氣大,有些個彪悍的眼睛裡不揉沙,三五不時地就過來羞辱他們一頓,這日子也是難過。”
江澄問道:“他們在你這裡,一個月多少工錢?”
那老幫娘驚訝地看着他道:“讓他們吃碗飽飯,就已是恩德了,哪裡談得上工錢?梓州的酒館就沒有給工錢的,我心善,看不得他們破衣爛鞋的,每個月給上他們幾十文錢,讓他們置辦些衣裳鞋襪的,他們就感激不盡了。”
江澄一邊聽着,一邊心內盤算,卻見幾個侍衛已經下得樓來了,她們見了薛愷悅,臉上都略帶慚色,薛愷悅卻也沒說什麼,畢竟是別人家的妻主,再風流放蕩,只要不誤差事,他們做上司的也沒什麼立場批評。
在侍衛們的護送下,不到戌正便到了拱宸門。薛愷悅遣走了侍衛們,囑她們務必明日一早在景福門接自己,便坦然地對江澄道:“一起去見陛下吧?”江澄心下卻有些猶豫,這個點不早不晚,不知明帝是否已經傳了侍寢的人,倘若紫宸殿已經有君卿在了,他們倆就這樣貿然求見,多半會惹人不快,可看薛愷悅非常坦蕩,不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小家子氣了。
到了皇儀宮門口,宮侍們見了他倆,似乎都有些詫異,爲首的宮侍上來詢問道:“給英君和寧才人問好,二位這是要見皇上?”
薛愷悅點頭道:“本宮與寧才人有事要見陛下,辛苦公公給通傳一下。”
那宮侍便有些爲難,道:“皇上在紫宸殿,敏君殿下剛過來。”
薛愷悅道:“無妨,你只管去通稟。”
紫宸殿中,趙玉澤身着紅色宮袍,散了髮髻,正在長榻上偎着明帝低聲嬌語。江澄忙低頭見禮道:“見過陛下,見過敏君。”以他和趙玉澤的關係本無需如此拘禮,只是今晚自覺打擾了敏君,便只得在禮節上彌補下。好在趙玉澤不甚介意,大大方方地衝他倆打招呼:“愷哥好,澄澄今天去何處逛了?” 薛愷悅衝明帝和趙玉澤點頭致意,江澄笑道:“今兒去街上看英君招侍衛了。”
趙玉澤見江澄提到公事,便欲起身躲避,明帝卻一把拉住了他道:“玉兒無需迴避。”趙玉澤聽了,秀美的容顏上便流露出安心的喜悅。江澄見了,暗贊明帝心細如髮,刺客事件後,趙玉澤多少有些惶恐不安,明帝此舉實在是體貼入微。
只聽明帝問道:“悅兒和江卿這個點過來,有何要事?”
薛愷悅道:“臣侍今日在崇仁坊招兵,到申正,共有五十二名男子報名,兵部馮大人道新年職役只做半天,催着臣侍收歇了。澄之便請臣侍去一座叫白鶴飛來的酒樓用餐,正值淑親王世女和德親王世女在與幾位年輕女子用餐,臣侍聽得她們商談如何投玄武,臣侍以爲此事應當立即稟報陛下,便與澄之直接過來了。”
薛愷悅說到白鶴飛來的時候,明帝便瞥了江澄一眼,江澄暗自苦笑,英君真是太耿直坦蕩了。待薛愷悅說完,明帝便問道:“除了兩位世女,其他幾個都是誰?”
江澄見薛愷悅看向自己,猜測他認識的沒幾個,當下答道:“與宴的有右諫議大夫池蓮、祠部郎中尚妍鴛、侍御史白潔、監察御史柳青青、楚家二小姐楚霄、高大人長女高美蘭,席間提到要投玄武的是柳青青、尚妍鴛、池蓮、楚霄。”
明帝聽了道:“江卿難得給朕做回耳目。這幾個都不打緊,便是這八個都走了,也沒甚要緊,朕明日告訴了語陌,初五一早給她們辦文牒,打發她們起程。”
江澄訝異道:“陛下真同意她們投玄武啊?萬一兩國兵戎相見,玄武拿她們威脅她們留在凰朝的家人,豈不是個麻煩?”
明帝道:“志不同則道不合,強留她們在凰朝也無好處,要投敵的人,不管何時都會投敵的,至於威脅家人,朕想絃歌不會爲了一個區區的紈絝堂妹,便背叛了朕。其他幾個嘛,池蓮朕記得是錢卿家中一位侍夫的妹妹,江卿明日去拜訪下錢卿,探探她口氣。”
他忙答了個“是”,正要告退,便聽薛愷悅道:“那楚霄說去了玄武也不與蘇侍郎解除婚約,未免太過無情,這等無情之人,蘇侍郎也無需眷戀她,陛下看可否讓蘇侍郎先找楚家解除婚約?”
江澄大爲感動,他剛纔回宮的路上一直在想阿澈怎麼辦,愁了半日卻沒什麼主意,因而沒跟明帝提起,反倒是與蘇澈沒怎麼見過面的薛愷悅仗義執言了。薛愷悅所言雖不失爲一個辦法,然而姚天男子,被妻主家解除婚約,尚且難以再覓到好人家,自己解除婚約的更是聞所未聞,他不清楚此後等待着蘇澈的是什麼,不禁看向明帝,只見明帝思索了片刻道:“澄之與蘇卿向來要好,明日不妨通知蘇卿去找楚家要回婚書。其實要不回來,也沒甚要緊,過個一年半載的,朕另外給他擇個妻主便是。”
江澄越發吃驚,忍不住道:“陛下,男兒家自己解除婚約,尚不知以後有沒有人肯娶,若是解除不了婚約,阿澈便是楚家的未婚夫,卻如何另外嫁人?”
明帝聽了果斷地道:“楚霄去了玄武,不再爲國宣力,朕便只當她死了,民間男兒未嫁即死了妻主的,過得三年即可另嫁,這有何難處?”
他忙點頭:“臣侍關心則亂了,陛下若無別的吩咐,臣侍先行告退。”他見明帝頷首,便躬身行禮,耳聞明帝囑咐薛愷悅道:“明日且繼續招上一日,後日再看。”
次日一早,他便走去車馬宅,先吩咐賀兒騎馬去蘇府通知蘇澈,自己則坐了車帶着定兒去興道坊見錢文婷。新年裡不便空手,路過糕點鋪,便讓定兒隨便買了幾樣做禮物。
錢文婷府上的婢僕將他讓進客廳,便自顧退下,他帶着定兒坐於廳中等候。見那客廳雖然丹楹刻桷,寬敞明亮,但廳中陳設卻並不如何華麗,廳裡也沒什麼應客的僕侍。廳前種的 也不是凰朝人家中常有的牡丹花等花草,而是一株茂盛的梧桐樹。足等了兩刻鐘,才見錢文婷從內院匆匆出來,見了他,便有些驚訝,眼神一掃看見定兒手中提着禮物,便問道:“江侍郎怎知在下昨日得了第四個兒子?”
他聞言一怔,驀地想起蘇澈曾跟他講,錢文婷娶了幾房夫侍卻只生三個兒子,無有一女,當下見景生情地笑道:“恭喜錢大人喜得貴子,下官今日原是奉皇命而來,陛下昨晚知道大人家有喜事,便吩咐下官今日前來致賀,些小禮物,不成敬意,還請大人不要嫌棄。”
錢文婷聽了將信將疑,問道:“江侍郎果真是奉陛下之命來的?陛下怎得知道在下家中的事?”
他心頭一動,愛財之人多半膽小,與其探她心思,不如將她拘定在凰朝,當下便將錯就錯地含糊道:“陛下明照萬里,京城區區之地,一花一木些小動靜都瞞不過陛下法眼的。陛下昨兒對下官言道,錢大人家新生了公子,按規矩,生公子無賀喜之說,可錢大人爲國理財,勤勞多年,豈同一般臣僚?陛下不便公然賞賜,便差下官過來轉達關切,錢大人這表情是信不過下官?”
錢文婷十分激動地道:“陛下果然是聖帝明王,在下何德何能,生個兒子,還能得陛下垂詢。江侍郎請賞光少坐,容在下置酒相謝。”
錢文婷雖已年過四旬,但畢竟是女子,若是平日裡,他是不會獨自在錢家飲宴的,但今日既奉明帝之命,便不好推脫。錢文婷也是個極細心的人,見他臉上略有疑慮,便笑道:“是我糊塗了,只想着江侍郎是天家使臣,一時激動便忘了禮數。來人,請正夫出來陪客。”
他忙微笑道:“無妨,無妨,下官既與大人同殿爲臣,大人不必拘禮。”
僕伕們過來上茶上菜,江澄坐在席上等錢家正夫,一邊等一邊暗自替這正夫難過,姚天四國的風俗,若是家中沒有女兒,夫侍們大多在家裡日子不好過。
錢家正夫長得高高大大的,坐在錢文婷身邊給她斟酒,動作遠談不上小心翼翼,臉上也絲毫沒有卑怯的神色,完全沒有想象中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江澄心中不免暗暗稱奇,才飲了兩杯酒,錢文婷便嘮嘮叨叨地訴苦,江澄只得耐心聽着:“江侍郎你不知道,我生了第三個兒子後,在朝中說話,都不似原先那般硬氣了。雖然同僚們並不當面諷刺我,有幾位大人還很同情我,可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想調侃誰就調侃誰,想彈劾誰就彈劾誰了。”
他頗爲不解,問道:“錢大人家中生兒生女,與公事何干,大人怎得便不敢硬氣了?”
錢文婷打了個嗨聲道:“我沒有女兒,將來必是要指望兒媳的,同僚們誰家有年歲相當的女兒的,我都不敢跟人家硬抗,怕將來萬一成了姻親,人家記恨了我,遷怒兒子頭上。”
他好奇地問道:“大人家中的公子們都已經到許婚年齡啦?”
錢文婷搖頭道:“老大十二歲,老二十歲,老三七歲,昨兒出生的這個是老四。”說道這裡便一疊聲地跺腳道:“四個都沒人家,四個都沒人家,怎不讓我發愁啊。”
他不由地好笑,卻也只能安慰道:“公子們都還小,將來必有好人家的,大人太着急啦。”
錢文婷嘆氣地道:“江侍郎你有所不知啊,這幾年京城裡面風氣可惡的很,家中有女兒的,兒子就有人聘,家中沒女兒的,兒子便無人問津,說是家裡只生兒子的人家,兒子將來也只生兒子,這誰受得了啊。”
他頗覺荒謬,便道:“這話是誰傳的謠言?這哪有道理啊,那些家中只有兄弟的男兒家,莫非就都嫁不出去啦?”
錢文婷愁眉苦臉地道:“也不是嫁不出去,很少能嫁得如意就是了。配上一大筆妝奩才能配個門第傢俬差上好幾等的女孩子,兒子還免不了受委屈。”
他閒閒地道:“大人這些年爲公子們攢嫁妝,又是開客棧又是緊盯工部的作坊,真心不容易,不知公子們嫁妝可攢好了?”
錢文婷聽了,臉上一紅,辯駁道:“開客棧不過是隨行就市,便是賺錢,也是正經生意,該向朝廷繳納的稅款,我的客棧可是分文不少的繳納了,這個沒什麼吧?”
他語氣微冷地道:“這個的確沒什麼,可是大人勸嶽大人打造那些玩件,怕是不妥當吧?聽大人語氣,頗爲疼愛四位公子,可那日席間聽大人勸嶽大人的話,卻不能不讓下官懷疑大人心慕玄武奴侍之制啊。”
錢文婷還沒說話,她家正夫便怒衝衝地拿起酒壺劈頭蓋臉地一頓砸道:“我就說今日池蓮那個不長進的東西過來找你就沒好事,你原來跟她一樣,貪戀着玄武的奴侍了,你個爲老不尊的,你還勸嶽大人造那些個鬼玩意,你缺不缺德啊你?你不想想,要是人家把那些東西用在念兒、舒兒身上,他們受不受得了,他們心裡是什麼滋味?我打你個沒心肝的東西,自家有兒子的人,怎能去作這種孽?”
錢文婷一邊抱頭躲,一邊道:“哎喲,別打了,別打了,你看人家江侍郎在這裡,也不怕人家笑話。”
錢家正夫不依不饒繼續追着砸,邊打邊道:“你個沒心肝的東西還怕人家笑話,你勸嶽飄製作那些傷天害理的東西,咋不怕人家笑話?”
錢文婷邊揉腦袋邊道:“我一想到那些東西最賺錢,我就沒想那麼多嘛。”
錢家正夫冷哼道:“你沒想那麼多,我看你想得夠多了,你沒想着在我們幾個身上用用?你沒想着去玄武玩奴侍去?”
錢文婷邊跑邊道:“我真沒想過,我哪敢啊我,我去玄武幹什麼啊?咱家的都是兒子,聽說那玄武的男兒在街上走個路就成了奴侍,萬一哪一個跑大街上去了,我哭都沒地哭去。”
她說到這裡就停下來了,看着江澄道:“澄之今天是過來探我話的吧?”
江澄見她說破,也不掩飾,坦然道:“池蓮要投玄武,下官想來她多半會來大人這裡勸大人與她一起去,下官想知道,大人究竟會怎麼選擇。”
錢文婷道:“不知是陛下來讓你問我的,還是你自己想知道,其實也不差什麼。請侍郎轉告陛下,玄武在下是絕不會去的,在下雖然愛財了點,但受先帝和陛下兩朝厚恩,又官居二品,豈能拋了凰朝另投他國?這等不忠不義的事,在下還做不來。何況,哎,這四個兒子是在下的寶貝,在下怎捨得帶他們去玄武受苦?”
作者有話要說:
讓小夥伴們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