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時愣了一下, 矢口否認:“沒有。”
謝問不大相信:“真沒有假沒有?”
聞時不吭聲了。
其實他想說的確實不是這個事,但架不住對方這麼問。
也許是因爲樓道昏黑又安靜,又或者是謝問站得太近, 聲音壓得太低。他現在有點聽不得謝問說話。
結果對方又開口了:“行了不逗你了, 沒餓就行。我——”
聞時打斷道:“你別出聲。”
謝問沒反應過來:“爲什麼?”
聞時摸着耳根的筋骨, 臉朝旁邊偏開一些。默然許久, 才擰着眉轉回頭。聲音透着微妙的煩躁:“因爲你越說我越餓。”
樓道霎時安靜下來。
三樓的人語聲隱約傳來, 模模糊糊,像某種竊竊私語。
謝問轉頭朝上面望了一眼,又轉回來。
他垂眸看了聞時一會兒, 說:“那爲什麼要忍着?”
剎那間,屬於謝問的煞氣溢散開來, 彷彿所有魑魅魍魎都糾纏在一起, 帶着極強的壓迫感, 卻又輕飄飄的像夜半更深下的霧,將聞時整個兒攏在其中。
這一瞬往往會給人一種錯覺, 好像被人很輕地抱了一下。
但聞時只碰到了霧。
那些東西似乎已經熟悉他了,很快順着指尖涌進了他的身體,一點點緩解着那種焦灼的飢餓感。
而謝問始終站在那裡沒有動過,跟聞時隔着一級臺階。既沒有上前,也沒有遠離。
不知道爲什麼, 他身上的煞氣比之前還要重, 重到聞時闔着眼也看不清他, 只能看到金棕色的梵文印記壓在業障中, 無聲流動。
聞時擡了手, 想掃開那片濃黑,卻不小心碰到了某個溫涼的東西。
他驚了一下, 忽然意識到,那是謝問垂在身側的手。
那隻手似乎遲疑了一瞬,輕輕撤讓開來。
煞氣驟然收攏,聞時也回過神來,驀地收回了手。
樓道里依然一片昏黑,三樓的人語聲依然沒停,好像剛剛的一切都是錯覺。
聞時沒吭聲,收回來的那隻手還纏着棉白線。
籠裡的謝問沒戴手套,指尖的觸感很真實,溫溫涼涼的,似乎還殘留在聞時手指上。
他輕輕蹙起眉,拇指摩挲了兩下,細長交錯的線就繃在指節間,纏得有點亂。
“飽了麼?”還是謝問先開的口。
“嗯。”聞時低沉沉地應了一聲。
其實兩次他都不算真的飽,因爲兩次都被匆忙打斷。但打斷的瞬間總是很微妙,他說不清,自然也不想提。
聞時垂着眼皮咬開手上的線,一邊重新纏繞,一邊往樓下走,“下去麼?”
“好。”
謝問點頭,落了兩步跟在後面。
走了幾步聞時纔想起來,他這次忘了跟謝問說謝謝。
可現在再提,又有些沒頭沒尾,只得作罷。
他們下樓很快,步子沒停過,轉眼就從一樓的安全通道門裡出來了。
一樓大廳問詢臺那亮着唯一一盞燈,只能照見半邊區域。老太太趴在那邊,肩膀吊着,不知道在摸索什麼。
因爲太瘦的緣故,她的身體總是空蕩蕩的。就像有人用衣架掛了件壽衣,膽小的人看了實在瘮得慌。
但聞時膽子比天大。
他盯着那個背影看了幾秒,終於想起之前被岔開的問話。
“你看清她飯盒裡那個戒指了麼?”他對謝問說。
謝問說:“差不多吧,看清了。我眼神還可以。”
聞時:“你沒覺得戒指有問題?”
謝問:“什麼問題?”
聞時狐疑地盯着他的表情,片刻後說:“戒指是假的。”
謝問很認真地在訝異:“假的?什麼意思?”
聞時木然地看着他。
對峙了好幾秒,謝問笑着投降:“算了,比干瞪眼我肯定比不過你。還是老實交代吧,戒指我弄的。”
聞時一臉“我就知道”的模樣。
他是傀師,還是最精通的那種,那個假戒指在他眼裡根本藏不住形。
這其實也是傀術,最最簡單的一種,稍微有點資質的人翻翻古書就能學會的皮毛——造一個死物。
老太太吃到的那枚戒指就是這樣的死物。
在場的人裡面,張碧靈顯然學的是符術,廢物小點心和夏樵就更別提了。唯一可能作妖並且樂於作妖的,就只有謝問。
聞時問:“你弄個假戒指幹嘛?嚇唬鬼嗎?”
別說,效果是真的拔羣。
歷來只見過籠裡的東西把人嚇吐,沒見過人把他們嚇吐的。
謝問是頭一份。
“那麼大年紀了,我嚇唬她幹什麼。”謝問哭笑不得,他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確實不像是會嚇唬老太太的人,但是……
反正聞時覺得他不是什麼安分的主。
“我只是想試試。”謝問解釋道。
“試什麼?”
謝問不答反說:“咱們倆一起被追過,你記得那位司機戒指長什麼樣麼?”
聞時:“不記得。”
謝問:“?”
他愣了一下,又輕輕“啊”了一聲想起來:“對了,你沒怎麼回頭,你揹着我呢。我倒是趁她離得近,看了幾眼。”
聞時沒好氣地說:“然後呢?”
謝問:“她那戒指也是個金圈,但這邊有花紋。”
“有花紋?不是素圈?”
“不是。”
那就值得推敲了。
聞時看向問詢臺,忽然大步走過去,拍了一下老太太的肩。
對方猛地一驚,回過頭來,蒙着白翳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聞時。片刻之後,她又慢吞吞地轉回去,在問詢臺裡裡外外摸索。
問詢臺底下是個窄窄的縫、她蹲下身,把臉伸進縫隙裡。
她動作異常扭曲,臉幾乎轉了180度,貼着地,片刻之後又從問詢臺另一端探出來,扁平的臉跟聞時來了個面對面。
老太太:“……”
“你在幹什麼?”
老太太嘴脣開合,輕飄飄地說:“找戒指,金戒指。”
聞時朝臺子上看了一眼,老太太的手帕攤在那裡,裡面空空如也。謝問水平有限,弄出來的假戒指沒撐多久,這會兒已經消失了。
老太太卻還是在找着:“她可能丟在這邊了,我給她找找,沒有別的事,就是丟了,丟了。”
“不小心、不小心。”她又把頭縮回去,爬起來,帶着一身的灰塵,顫顫巍巍地找着,“結婚戒指哪能這麼不小心呢,我得找找。”
聞時轉頭看向謝問。
謝問輕聲說:“發現不對了沒?”
聞時皺着眉退回來:“如果追我們的女人是籠主,戒指在不在她手上,她心裡最清楚。老太太又是籠主意識的延伸……”
她不是籠主本人,也許反應會稍微慢一點,但不至於到現在還把假戒指當真,慌里慌張到處找尋。
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聞時低聲說:“籠主另有其人。”
就在那些看似平和的店主之中。
***
三樓,褲裝店鋪裡。
格子襯衫他們正盤腿坐在地上,像一窩鵪鶉,一個擠着一個,誰都不願意落單。
“卷軸門下面有條縫。”有人把腳往後縮了縮,害怕地說。
周煦不耐煩道:“看見了,特地留的。之前我也留了,你們怎麼不說?”
“之前沒注意。”那人訕訕地說。
夏樵個子小腿短,坐在櫃檯上兩條腿都懸了空。
他看着周煦那熊樣,忍不住說:“你知道的還挺多的,你學的是哪派啊?跟你媽媽一樣用符嗎?”
“關你什麼事?!”周煦不知被戳到哪根筋,怒道:“管好你自己。”
夏樵有點懵:“我好好問你話,你怎麼這樣?炮仗精啊?”
“還好好問呢。”周煦捏着嗓子陰陽怪氣,“專挑雷區聊,狗屎。”
罵完他就不理人了,背對着所有人坐在那邊慪氣。
夏樵無辜被噴了一通,委委屈屈地閉上嘴。不過他還真的戳中雷區了。
周煦出生的時候資質不錯,小時候又在本家住過好幾年,每天跟着最厲害的兩個人打轉,天天聽小姨張嵐講判官的傳聞八卦,聽小叔叔張雅臨掉書袋,告訴他判官什麼什麼可爲、什麼什麼不可爲。
他對判官的各種事如數家珍,按理說,該是個繼承家業的好苗子,可是被他媽給折了。
張碧靈不讓他學實際的東西,從不帶着他進籠,也不準別人帶,怎麼鬧怎麼吵都不行。
所以他的叛逆期要比別人嚴重點,衝誰都沒個好臉,尤其是張碧靈。
衆人皆無話,在店鋪裡悶着,氣氛緊繃又糟糕。
忽然,夏樵瞄見角落的門縫外有一道影子,被卷軸門的棱紋映得有些扭曲,卻一動不動。像什麼東西站在門外,無聲地看着他們。
他寒毛直豎,把晃盪的腳縮上來,用手肘拱了拱後面的人。
“拱我幹嘛?!”周煦說。
夏樵:“噓——”
他拍拍周煦的肩,指着那道影子,用氣聲說:“是你媽嗎?”
周煦:“是你媽。”
夏樵本來正哆嗦呢,被他這麼一罵,氣得不那麼怕了。
周煦又說:“那裡有個垃圾桶,有影子不是正常麼。看你慫的。”
夏樵正要接話,另一側的卷軸門突然響了一聲!
他猛地轉頭看去,就見兩隻皮膚泛白的手從門縫底下伸進來,手指有點浮腫,無名指上帶着一枚戒指,勒出了紅印。
“臥槽!”
他驚叫一聲,嚇得周煦也跟着一蹦。
緊接着,那兩隻慘白的手扒住卷軸門一個使勁——
門被“嘩嘩”擡起,露出張碧靈的臉。
周煦翻着白眼長處一口氣,衝夏樵說:“這回是我媽。”
“什麼你媽我媽的?”張碧靈可能以爲他又在亂髮脾氣,進來的時候皺着眉。
她手肘上挎着個不知哪處翻來的帆布包,還有一個燒水用的電水壺,舊雖舊,看着還算乾淨。
她把帆布包擱在櫃檯上,從裡面拿了一袋一次性紙杯,還有一瓶碘酒和一盒創可貼,以及一小沓黃表紙。
“你那鼻子還是處理一下吧。”張碧靈把碘酒遞給格子襯衫,
他被電梯削了鼻尖上的一點肉,總是淅淅瀝瀝往下滴血,沿路都是他的痕跡,襯衫也弄得斑駁不堪,遠看實在有點嚇人。
“我這血好像止不住。”格子襯衫臉色煞白,慌張地說。
“正常,在這就是這樣。”張碧靈說,“所以千萬不要再受傷了。”
她說着便在櫃檯裡坐下,抓着黃表紙和筆開始畫符,夏樵勾頭看了一眼,根本沒看懂。
張碧靈衝他笑笑,說:“沈老爺子不用符,你可能看不習慣。我來的時候沒料到這籠麻煩,帶的符紙不夠用,現畫一點,先把這個店鋪給護上,免得再出意外。”
她畫符很快,一筆一張,看得出來從小沒少練習。
很快,她就拎着四張符紙出來,在店鋪四面各貼了一張。
“這個有什麼作用?”夏樵問。
周煦搶着說:“這個放在以前叫封城符,當然了,厲害才能封城,小的封封房間還可以。只要一貼,外面的東西都進不來。”
縮在地上的那羣人聽到這句話,放心不少,臉色緩和了一些。
張碧靈拿回來的電水壺裡盛了水,插在板插上燒着,沒過幾分鐘就汩汩沸了起來,發出“噓噓”的輕哨音。
夏樵聽了一會兒,感覺催人尿下。
他忍了忍,剛想開口,就聽見周煦說:“我想去廁所,你呢?”
夏樵巴不得:“走走走。”
張碧靈不太放心,但倆男生她也不好跟着,就塞了兩張符給他們,囑咐他們快去快回。
結果周煦出門就把符揉成一團扔了。夏樵膽戰心驚又攔不住,只得牢牢攥着自己的那張。
商場的衛生間跟安全通道一條路,拐進去,整個沿廊都是黑的,只有綠瑩瑩的光。因爲太過狹長,走路還有回聲。
夏樵邊走邊回頭看,總覺得有什麼東西跟着他們。
“操了,你能別回頭麼?”周煦說,“看過鬼片麼?有多少鬼是回頭看到的,你沒點數啊?”
“我不回頭,鬼就不來了麼?”夏樵咕咕噥噥地反駁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我之前聽我聞……咳!”
他差點禿嚕嘴,趕緊連咳幾聲掩飾過去。
周煦被他嚇得一哆嗦,差點雙膝跪下,暴露了自己也害怕的事實。
“你突然咳嗽幹嘛啊!”他惱羞成怒地斥道。
“喉嚨癢。”夏樵解釋。
“喝點毒就不癢了!”周煦怒道,“你剛剛說你聽什麼?”
夏樵慢吞吞地說:“我聽我哥說,生人是以虛相入籠的,那怎麼還會餓,還要上廁所呢?”
兩人艱難地拐進男廁,還不敢離太遠,找了兩個挨着的池子站着。
周煦說:“你做夢會餓麼?會尿急麼?”
夏樵本來正在解搭扣呢,一聽這話突然停了手:“會,這跟做夢一樣?”
周煦:“對啊。”
夏樵默默後退了一步:“那我還是憋着吧。”
周煦:“?”
夏樵幽幽地說:“你做夢尿急找到過廁所麼?”
周煦回想了一下:“好像還真沒有。”
夏樵又幽幽地說:“我找到過。”
周煦:“然後呢?”
夏樵:“第二天洗了牀單和褲子。”
周煦:“……”
夏樵點到即止,不再多說,默默往外退了一點等周煦。
周煦想罵人。
男廁洗手池前有一面長長的鏡子,鏡子邊緣有一圈黃色的燈,從牆裡映照出來。
夏樵等了一會兒,忽然感覺那燈閃了一下,像是接觸不良。但他剛好眨了眼睛,一時間有點難以分辨。
“你好了沒?快點。”夏樵腦補了一堆有的沒的,頭皮涼涼的開始出冷汗。
周煦沒吭聲。
夏樵有點慌了,又問了一句:“你好了沒啊?”
周煦依然沒吭聲。
他感覺一盆冰水兜頭潑下來,整個人都凍住了。
別慌,我也不是人,別慌。
夏樵在心裡唸叨着,努力克服着“撒腿就跑”的本能,逼着自己往前走了兩步。
池邊空無一人,周煦早不在那了。
倒是窗子吱呀一聲響,一陣涼颼颼的幽風吹進來,輕飄飄的,擦着人的脖子過去。
夏樵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轉頭一看。就見一個穿着紅色T恤的人,正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趴在窗邊。他直勾勾地朝窗外伸着脖子,一隻腳踩到了窗沿上,像個扭曲的大蜘蛛。
那T恤背後有個“F**K”,夏樵認得,是周煦穿的。
於是他嚥了口唾沫,叫道:“喂!你瘋啦?!”
周煦脖子抽搐似的扭動了一下,然後慢慢轉回來,整個臉歪斜在肩膀上,兩隻眼睛睜得極大,一眨不眨地看過來。
草……
夏樵差點當場去世。
他嚇瘋了,隨手撈了個東西就甩過去,咣噹一聲砸在窗邊。
砸過去他才發現那是個玻璃保溫杯,不知誰擱在水池邊的。
玻璃碎裂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廁所裡迴響,四濺的碎片崩了一些在周煦臉上。他“嘶”了一聲,有一點回神。
下一秒,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夏樵只感覺一陣風掃過自己的臉,風裡有很淺淡的味道,有點像院子裡的白梅樹。
接着聞時的聲音響了起來:“真能找事。”
依然是冷冷淡淡的腔調,夏樵卻熱淚盈眶。
“哥。”
他看着聞時拎着後脖領,把周煦從窗臺上摘下來,正要鬆一口氣,就感覺自己肩上搭了兩隻手。
夏樵尖叫出聲,就聽見謝問在背後“噓”了一聲,淡淡道:“吵什麼,你哥讓我摁住你的。”
摁我幹什麼?!
他崩潰地想。
緊接着,謝問在他背後敲了一下,鬆開了手。
夏樵正茫然,就見某個輕飄飄的東西掉落在地上。他低頭一看,是一綹打結的頭髮。
這頭髮一看就不是他的,因爲他之前染過悶青,沒這麼黑,也沒這麼粗糙。更何況,這團頭發裡還夾雜了一根白的。
“這頭髮哪來的?”夏樵聲音都抖了。
“你脖子上長的。”謝問說。
夏樵心態直接崩了,他往後脖頸摸的時候,手指都是哆嗦的。還好謝問又補了一句:“也用不着這麼抖,現在已經沒了。”
“怎麼回事啊?”夏樵問。
“沒怎麼回事,就是防錯人了。”聞時拎着周煦過來,手法並不是很溫和,他拍開水龍頭,撩了兩撥水潑在周煦臉上。
廢物小點心一個激靈,徹底醒了。他好像還記得剛剛的場景,嚇得話都不會說了,張口就是一疊聲的“臥槽”。
半晌,他才驚恐地指着夏樵說:“你剛剛都不像你了,像個男的。”
夏樵:“我——”
他本來都要哭了,一聽這話眼淚又縮了回去:“我怎麼就不像個男的了?”
“不是。”周煦語無倫次地說,“我是說,像個我不認識的男的。就……臉還有點腫,說不上來。反正嚇死我了。”
“哥,你剛剛說防錯人了,什麼意思?”夏樵又問聞時。
聞時甩了手上的水,冷聲道:“我們之前都躲着那個女人,以爲她就是籠主,其實錯了。”
“啊?!錯了?那是誰?”周煦叫道。
“本來不知道。”聞時說:“剛剛聽你那話,差不多清楚了一點,店主裡面應該有一個,男的,頭髮打綹,臉有點腫。”
“店主裡的?那我們在走廊上來來回回,不都被他盯着嗎?”夏樵越想越後怕。
聞時沒跟他們廢話,朝門口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們趕緊滾出去,別在這種地方耗着,然後把窗邊那個保溫杯的金屬蓋子撿了起來。
***
他們四個回到店鋪的時候,張碧靈正畫完最後一張黃表紙,把畫好的符紙塞進口袋裡。
周煦臉上被玻璃杯崩了幾個破口,血就順着破口往下淌,在臉上留下幾道血線。看起來異常嚇人。
於是他進門的時候,地上縮着的那羣人全彈起來了。
“哎呦,這麼大排面。”謝問看他們好笑,咕噥了一句。
聞時服了他這張嘴。
周煦臉紅脖子粗,怒道:“沒見過破相嗎?我又不是鬼,這麼一驚一乍的幹嘛。”
張碧靈趕緊拿了碘酒和創可貼過來,問道:“怎麼了?碰到什麼了?不是給你符了麼?”
周煦搶了碘酒瓶,避讓開她的手,一個人悶到角落,對着鏡子處理去了。
“碰到什麼事了?徐老太呢?”張碧靈問。
“徐老太?”聞時愣了一下。
“哦,就是去一樓的那個老太太。”張碧靈解釋道,“她店鋪上寫着徐老太縫紉,這麼叫着方便。”
“她戒指弄丟了,回店裡去了。”聞時說。
上樓的時候,他們特地看了一圈,不知道爲什麼,三樓關了一個相框店,原本還剩5家鋪子,現在卻沒一家開門的。
明明那個女人還沒來找人,他們就已經自己鎖在了店鋪裡。
就連徐老太回店後也匆匆忙忙關了門,像躲什麼似的,再無動靜。
太奇怪了。
聞時不喜歡把一件事翻來覆去給不同的人解釋,嫌麻煩。好在周煦和夏樵不怕說話,還有謝問在裡面時不時補上一句,把店裡的人唬得一愣一愣的。
張碧靈關好卷軸門,一邊確認門上的符,一邊聽他們說話。
聽到最後,終於恍然道:“難怪呢。難怪我感覺這籠到處都很矛盾。難怪那位女司機次次上來找人,卻怎麼都找不到呢。那些店主每次都能及時把門關上,讓她撲個空。”
“就是。”周煦難得贊同一次他媽,“要是她是籠主,要找人的話,被找的那個應該顛顛就送上門了。她不是的話,就說得通了嘛!”
他們總結了一番,本以爲找到了通路,誰知謝問忽然開口,不輕不重地扔了一句:“說得通嗎?我怎麼覺得說不通呢。”
周煦滿頭問號:“不是你們倆說的弄錯了嗎?!怎麼又說不通了。”
“我們說店主裡面有一個籠主,應該是男的,頭髮挺亂,臉有點腫。”謝問說。
張碧靈不知想到了什麼,若有所思的模樣,接着點了點頭說:“要是那個人的話,我認得。搞文具用品批發的。但是找不到店在哪,他剛剛一直沒開門。”
謝問看着她,點了一下頭:“那就差不多是了。”
“這不就說通了嗎?還有哪裡有問題?”張碧靈納悶地問。
“當然有。”謝問說,“我說他是籠主,但沒說那個女人就一定不是籠主。”
張碧靈皺起眉:“什麼意思?”
“我解不了籠,所以也很少進籠,不太懂。”他轉頭對聞時說,“所以想問個蠢問題,一個籠裡可能會有兩位籠主麼?”
聞時沒坐下,正抱着胳膊靠在卷軸門邊。
他聽見這話眯着眼摸了摸頸側,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張碧靈。
張碧靈則愣住了。
倒是周煦像個搶答問題的學生,積極開了口:“我知道!我聽我小姨說過,有可能的。這就跟雞蛋敲出雙黃蛋一樣,有的籠真的不止一個籠主。”
“還能這樣?爲什麼啊?”夏樵很茫然。
周煦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滿足:“一般兩個籠主的關係會特別密切,放不下的事情或者場景又剛好有交疊,就很容易出現這種情況。”
他簡單描述完還覺得不滿足,又主動補了一課:“但我小姨說了,這種籠比較少,因爲不同籠主意識會打架,一旦打起來,肯定會有一個佔上風,那另一個不就順理成章消失了嘛。”
夏樵聯想到他們現在所處的環境,喃喃道:“好像是有點像啊……那、那佔下風的籠主怎麼就會不消失?”
“附身啊。”周煦頭頭是道,“打不過就躲,依附在別的什麼上面。就跟你們似的,什麼模特啊、鏡子啊、或者生人……啊……”
說完最後三個字,他忽然安靜下來。
整個店鋪呈現出一種可怕的死寂。因爲這個籠裡所有的生人,都在店鋪裡了。
如果像他們說的,那個男店主是目前佔上風的籠主。那麼,那個眼睛像兩個窟窿的女人……
豈不是很有可能就在店裡???
周煦有片刻的茫然,他想起什麼般恍惚地說:“說起來,之前那個女人總是隔一會兒就來、隔一會兒就來,現在、現在距離她上次出現……有多久了?”
“不知道,但是好久了。”格子襯衫也很恍惚,聲音裡是掩不住的驚恐。
原本擠擠攘攘挨在一起的人沉默數秒,呼啦一下散開來,誰都不敢靠着別人。
這種氛圍下,他們看誰都覺得有幾分詭異。
“也、也不一定吧。”有人安慰道。
周煦原本也是這麼自我安慰的,但是他忽然想起上廁所時一片漆黑的迴廊、那些早早躲起來的店主、以及剛纔有人說“那個男籠主甚至都沒有開門”,就好像他們早有感覺,感覺女人就藏在生人之中,所以全都躲了起來。
對了!
剛剛是誰說“那個男店主沒開門”來着?
好像還說了一句“找不到他店鋪在哪”?
正常人比如他,匆忙之間只能看個大概,店主長什麼樣、店內賣了什麼東西,開沒開門,其實很難注意全。
如果能注意到,那一定印象深刻。
但是……印象深刻怎麼會“找不到店鋪在哪”???
他愣了一下,猛地想起來,剛剛說這話的正是他媽,張碧靈。
周煦瞬間僵硬,一動都沒敢動,冷汗就順着頭皮滲出來。
碰巧有人打破死寂,說了一句:“別自己嚇唬自己了,那個大姐不是在門上貼了符嗎?封城符還是什麼符來着,反正肯定能防那些東西啊,進不來的。那個女的肯定被防在外面了,進不來!”
這話好像也有道理,好幾個人紛紛附和。
可是話音剛落,他們就發現倚靠在角落的聞時站直身體,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符紙旁,直接摘下了其中一張。
“你幹什麼?!”衆人大驚,“你扯它幹嘛?瘋了嗎?!”
“誰告訴你們這是封城符?”聞時面無表情地問。
周煦恍惚地眨了眨眼,機械地說:“我。”
夏樵瞪大了眼睛:“難道、難道不是嗎?”
“是有點像。”聞時說,“不過它是反着畫的。”
“反着?反着什麼效果?”
“廢話。”聞時冷冷說,“封城的反效果。”
如果說封城,是把這塊地方護住,不讓別的東西進來。那麼反效果就是……城門大開。
那一瞬間,周煦的血從頭涼到腳。
夏樵驚恐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更驚恐地看向了張碧靈。
衆人緊跟着反應過來,呼地一下從她身邊蹦開,連滾帶爬躲到了聞時和謝問身後。
張碧靈僵立在原地,烏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衆人。
她張了張口,似乎想辯解什麼,下一瞬,那雙漆黑的眼睛就像墨團一般化開來,越來越大,像佔據了半張臉的黑窟窿。
她皮膚白到發青,扭着脖子掙扎了幾下,然後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
一時間,店鋪裡充滿了尖叫。
有人試着去擡那扇卷軸門,但手指卻軟了,怎麼都擡不動。滾撞間,各種東西摔落滿地,四面狼藉。
女人黑洞洞的眼睛盯着聞時,擡腳向前走了一步,嘶啞虛渺的聲音說:“你把那個沾上好嗎?”
聞時看了一眼手上的符:“爲什麼?”
“我要找人。”女人輕輕地嘆了口氣,“我要找人啊,我找好久了,他都不見我。”
“爲什麼不見你?”聞時說。
女人摸着自己的臉,苦笑了一下。但因爲太過僵硬,顯得有些扭曲:“他怕我啊。”
她喃喃地說:“他怕我。”
“怕你什麼?”
“怕我現在這個樣子,怕我死了。”女人說。
“那你爲什麼來一定要找他?”
“我答應了的。”女人輕聲說,“每天收車從這裡走一下,剛好可以跟他吃個晚飯。然後我去交車,他看店,到了9點關門回家。每天都是這樣的,我怎麼好不來?”
只是那天剛巧,不遂人願。
寧州突然下了暴雨,往望泉路來的高架橋下有點塌陷,水沒過了那段路,她來得匆匆忙忙,又接了個電話。一不小心直衝進了水裡。
那段水好深啊……
那天之後,她依然天黑就會走進萬古城。
這裡門庭冷清,但有一些批發性質的店鋪生意還可以。
她印象裡的萬古城,總是夜裡六七點的樣子,玻璃窗外是樓房星星點點的光,但離得很遠,顯得這棟商場孤零零的。
商場裡的燈總有大半不開,零星的店鋪就分散在二三層。剩下要麼早早關了門,要麼標着出租和轉讓,落了厚厚的灰。
她家老宋的店就在三樓。
她每個天黑、每一個天黑都會走進來,順着滾梯慢慢到三樓,可是所有的店都會急匆匆地收起攤,在她面前把卷軸門拉到底。
明明是熟悉的迴廊,但是處處透着陌生。拐角的米線店不知爲什麼挪到了另一頭,徐老太的縫紉鋪每天都在變着位置。
她找不到老宋了。
老宋在躲她。
她本來想得很簡單的,來看一眼就走。
但她夜夜來,夜夜都看不到。
“他們都是你拉進來的麼?”聞時問。
女人怔然片刻,輕聲應道:“嗯。”
“爲什麼拉這麼多人進來?”
“因爲……”
女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過了許久說:“因爲想有人幫幫我,幫他解脫,也幫我解脫。”
暴雨天真的好冷啊。
“你能幫我嗎?”她問。
聞時看着她,把那張撕下來的符,拍回到了卷軸門上。
很多、很多年以前,好像有人跟他說過一句話。
他說:這注定是個苦差,要見很多場苦事。久了你就知道了,大多都是因爲不忍離別。等你明白這個,就算入紅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