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時居然做了個夢。
在籠裡做夢其實是一件很冒險的事情, 意志力和防備心稍弱一些,就極其容易受到籠主幹擾,陷入編造出來的夢境裡——
會誤以爲自己是另一個人, 在夢裡過着另一種人生。
敏感一些的, 會在某一瞬間意識到自己在做夢, 就算能掙扎着醒來, 也會嚇個半死。不敏感的, 會把夢當做真實,再也出不來。就算籠解了,也會落得一個瘋瘋癲癲的結果。
好在聞時夢到的是自己。
夢裡的他年紀依然不大, 因爲視角還是很低,也就跟桌子一般高。
那間屋子的佈置並不特別。就是一張茶案一張榻, 茶案上有一盞油燈, 榻前擱着墊腳凳。角落立着一隻方正的木櫃, 櫃邊吊着一根細細的枯枝。除此以外別無他物,乾乾淨淨。
唯一特別的是屋裡有股天然的松木香, 安安靜靜地浮着,很淡。但聞時嗅到的那一瞬便知道,他又見到了鬆雲山。
這也不僅僅是一段夢,是忽然而至的陳年往事。
很奇怪,他最近夢到往事的頻率有點高, 明明之前那麼多年都沒能想起一分一毫, 爲什麼?是有什麼誘因麼?
這是徹底入夢前的最後一刻, 聞時腦中閃過的念頭。
***
那是多年以前的某一場長夜。
夜裡的鬆雲山巔很冷, 即便山下已經早早入了夏、換了草蓆, 山上的涼氣依然足夠讓人揣着手打哆嗦。
在那種涼意之下,裹一牀不薄不厚的乾淨被褥, 有一種恰到好處的暖和,其實應該很容易犯困的。但聞時就是睡不着,因爲白天跟着塵不到入了一個籠。
小時候的聞時膽子其實很小,跟後來判若兩人。但礙於他喜歡繃着臉,難過了或是害怕了都打死不說,所以常人很難看出來。
鍾思、卜寧他們雖然略長几歲,卻是資深的受騙者,哪怕後來各自成年,也都始終以爲他們那個最年輕卻最冷靜的師弟,從小就是狠角色,膽子比天大,生來就幹這行的。
那天的籠,鍾思他們其實也去了。籠本身並不算很麻煩,足夠這幫小弟子們學到東西,又不至於落入什麼危險境地。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有點吵鬧。
因爲籠裡有幾處地方魑魅魍魎齊聚,讓這幫小弟子們見識了一下什麼叫做真正的惡鬼,嚇得他們全然忘了平日裡學的“君子端方”,吱哇叫喚,像一羣被夾了尾巴的小田鼠。
唯一沒出聲也沒亂竄的,就是聞時。他始終跟在塵不到身後,聽着塵不到所說的話,偶爾悶悶地點一下頭。
惡鬼頭顱滾到腳邊,他也只是抿一下脣,像是怕沾到衣服一般後撤半步,然後把那玩意兒踢開。
這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動作,但對小時候的鐘思、卜寧他們來說,相當震撼。
小孩子之間的“愛恨情仇”很簡單——覺得誰不好就不喜歡誰。覺得誰厲害,又會瞬間倒戈,盡棄前嫌。
於是在那個籠裡,他們對聞時佩服得五體投地。
出了籠後,他們又聊這個膽子奇大的師弟聊到了夜深。因爲怕做噩夢,鍾思他們把被褥抱到了一起,一邊說着“師弟肯定睡得很香”,一邊擠作一團。
殊不知他們夢都做兩輪了,那個“膽子奇大”的師弟還在山頂睜着烏漆漆的眼睛。
他把自己卷裹在被褥裡,因爲身上沒什麼肉,側蜷着就只有一小團,像個蠶蛹。蠶蛹就這麼一動不動,默不作聲地盯着那根懸吊在櫃邊的枯枝。
因爲枯枝上站着這屋裡第二個活物——半個巴掌大的金翅大鵬。
聞時的眼珠很黑,小孩的眼睫又總是深濃稠密,這麼一眨不眨地盯着誰,總有種幽幽的感覺。金翅大鵬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要被雪人這麼看着。
於是聞時不動,老毛就不敢動。
他不轉眼,老毛也不敢轉眼。
就這麼盯了一個時辰,老毛不行了,懷疑這小孩兒在熬鷹。
茶案上的油燈一直沒熄,明黃色的一豆火安安靜靜地燃着,映在聞時的眼睛裡,像鬆雲山坳裡明淨的湖塘。
老毛作爲一隻很厲害的傀,忽然福至心靈,覺得雪人之所以這麼熬它,是因爲這天晚上油燈忘記滅了,照着眼睛睡不着。夜裡涼氣深重,他怕冷,又不想出被窩。
於是老毛難得體貼一回,從枯枝上飛下來,落到茶案上。它準備小小地扇個風,把油燈撲熄。
就在它支棱起翅膀,準備扇的瞬間,牀上的那個小鼓包忽然動了——
就見雪人很輕地眨了一下眼,從被褥裡紆尊降貴地露出幾根手指。下一瞬,傀線就從他手上直竄出來,扣住了迷你金翅大鵬的腳,拖着它遠離了油燈。
老毛簡直一頭霧水。
它一來沒想明白,這小孩兒睡覺纏什麼傀線,夢裡練傀術麼?二來這油燈是什麼金貴東西麼,扇都扇不得?
直到它看見聞時迅速把手撤回被窩,再聯繫前兩個沒想明白的點,終於冒出了一個不太成熟的猜測——這小孩兒別是害怕吧……
像是在證實它的猜測,聞時睜着烏黑的眼睛一夜沒睡,直到天矇矇亮,師父的屋裡有了茶盞相碰的聲音,他才把臉悶進被褥裡,囫圇睡着了。
老毛雖然由聞時養着,但畢竟是塵不到的傀,趁着小孩兒睡覺,撲着翅膀飛去隔壁,當即把這個發現告訴了正主。
塵不到披着衣袍,正彎腰用新煮的山泉水淋過天青色的茶盞,聞言愣了一下:“一整夜沒睡?”
老毛鳥聲鳥氣地說:“可不是。”
但塵不到也沒有過多反應,只說:“還小,練一練便好了。”
他在正事上一貫是個嚴師,再縱着慣着,也不會毫無原則。他心裡有套自己的標準,老毛雖然摸不明白,但知道有這麼個線。
老毛以爲在“害怕”這件事上,塵不到會嚴一些,畢竟真要走判官這條路,膽小可不行。
結果嚴師當了不到五日,小徒弟雪白的眼皮下多了兩片青,熬出來的。
“這是誰家的竹熊崽子扔給我養了?”塵不到用指彎擡起雪人下巴,端詳了一下,又垂了手,問:“夜裡爲何不睡覺?”
他知道聞時有事喜歡悶在肚裡,常常明知緣由,還會再問一句,引着聞時開口。
結果小徒弟比誰都倔,打死不提害怕,問急了就蹦出一句“天冷”。
塵不到也不是第一天領教自家徒弟的嘴硬,也沒直接戳破,只着人擡了一張小一些的牀榻,擱在屋裡。
那之後,小徒弟每日來去許多趟,路經的時候烏漆漆的眼珠總會盯着那張多出來的牀榻看幾眼,卻並不吭聲。
反倒是旁觀的老毛天天陪他熬,快急死了,恨不得替他開口。
直到好一陣過後,塵不到沒帶徒弟,單獨進了一個大籠。那籠雖然棘手,但對他而言算不得什麼,只是架不住誤入的人多,作死的也多。他護着那羣人的時候用左手承了點傷。
其實不是大事,只是乍一看有些嚇人,皮肉乾枯,泛着灰青色,幾道詭異的傷痕橫貫筋骨。
那天晚上,慣來嘴硬的小徒弟忽然抱着被褥跑進了塵不到屋裡。
塵不到煮着藥浸手,他就坐在旁邊當監工。
雖然不會說什麼乖乖巧巧的好聽話,卻差點把金翅大鵬的頭擼禿。這個小動作的含義,不論老毛還是塵不到都太清楚了——
他不太高興,他有點難過。
塵不到浸了多久的手,他就盯了多久。後來塵不到擦乾淨手指,準備睡了,他卻還是盯着。好像稍一眨眼,那隻手就又會變成那副嚇人模樣似的。
最後還是塵不到拍了他一下,笑問道:“你這是熬完鷹了就來熬我是麼?”
聞時:“沒有。”
塵不到:“那就睡覺。”
小徒弟頂着兩塊黑眼圈,悶悶地說:“我不困。”
他雖然老老實實地躺下了,目光卻依然落在塵不到垂在榻邊的手上。沒看一會兒,那隻手就抖了袖擺,捂住他的眼睛說:“眼睛閉上,睡覺。”
鬆雲山的夜裡是真的很冷,風過明明有松濤,卻顯得山頂高而曠寂。聞時明明睡在小一些的牀榻上,卻總會在深眠之後無意識地往更溫暖的地方挪。
直到額頭抵到另一個人,直到聞到熟悉的松木香。
這一場陳年舊事虛虛實實,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明明不是什麼大事,卻一夢就是很久。以至於到最後,又有很多相似的場景交錯着橫插進來。聞時已經弄不清它們誰先誰後,誰真誰假了。
他只在夢裡的某一瞬恍然想起,塵不到的那隻手後來似乎又出過問題。傷口要比以前深得多,模樣也可怖得多,彷彿只是枯骨一具。
那時候他應該成年已久,因爲個子很高,看那人的手時,已經不用再仰着臉擡頭了。而是垂着眸。
他垂着眸,看着塵不到袖擺下的手,左邊形如枯骨,潺潺往下淌着血。右邊卻筆直修長,乾乾淨淨。
那隻乾淨的手擡了起來,紅色的罩袍順着滑下一些,露出裡面堆疊如雪的白衫和骨形好看的手腕。
他捂住了聞時的眼睛:“聽話,別看了。”
聞時任他捂了一會兒,然後抓住了那人的手指。
夢境的最後一刻,聞時眼前覆着對方的手掌,一片溫熱。他什麼也看不見,卻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松木香,他自己的手指上還纏繞着傀線,一半繞着他的指節,一半纏着另一個人,錯亂糾葛……
然後他就醒了,因爲他真的感覺到面前多了一個人的體溫。
聞時倏然睜開眼,看到了一隻瘦白的手,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有點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差點以爲自己還躺在鬆雲山的那張牀榻上,甚至連那股松木香味都還有餘留。
那隻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似乎在試他醒了沒。
聞時順手抓了一下對方的指尖,皮膚相觸的一瞬間,他怔了一下,徹底醒了。這才意識到自己還在籠裡,就躺在沈家一樓的臥室中。
他蹙了一下眉,翻身坐起來,就見失蹤的謝問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就坐在他旁邊,同一張牀上。
謝問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表情有些意外。
聞時這才反應自己剛剛抓的是誰。
手指尖的觸感還有殘留,聞時收回視線抿了一下嘴脣,拇指無意識地捏着關節。他摸着後脖頸清醒了一下,這才轉頭看向謝問:“你去哪了,什麼時候來的?”
抓手的問題就這麼曖昧而含糊地略了過去。
謝問摩挲了一下指尖,也擡起了眼,說:“剛剛來的,你醒前一秒。至於去哪兒了,這個問題答起來有點困難。”
“可能得問他——”謝問朝旁邊指了一下。
聞時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右邊還有一個人。
他轉頭一看,發現那是一個面容浮腫蒼白的年輕男人,他個子不高,很瘦。從側面看,他輪廓虛得像個假人。
他盤腿坐在牀頭,聳着肩膀,把自己縮成更窄小的一塊,手指一下一下在牀板上划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他慢半拍地感覺到了聞時的目光,轉過頭來的時候,脖子裡發出咔嚓的脆響。他眼珠黑洞洞的,水跡順着頭髮往下流淌,眨眼的功夫,就把牀頭弄溼了一大片。
不出意外的話,這就是那位李先生了。
他脖頸後面有一片暗綠色,像身上長出來的苔蘚。聞時皺着眉,伸手想看一下那是什麼,忽然聽見背後的謝問沉沉問了一句:“你剛剛是做夢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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