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搶生意呢!那老孃們找到了一個帶擴音器的喇叭。黃白色的,從一堆衣服下面好不容易翻出來的。
它雖然積了一層灰但功能依舊強悍大,她用袖子擦擦上頭的灰,歇斯力竭地扯着嗓子推銷,“兩塊,兩塊……”
在這個年代,一塊銀元能換一百個銅元,兩個銅元就能買個雞蛋,棉衣賣得着實不便宜。
林晚娘嚇得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
唐檸握住了林晚娘的手,安撫着她的情緒。
“太他媽吵了,喇叭沒收,我還不信鎮不住你們這幫孫子。”來的男人,迅速收走了大喇叭,面無表情地摁下開關按鈕,“再有像她這種不識相的傻帽,不用跟講道理知不知道,罵就對了,吵得人腦殼疼,這還還怎麼做買賣啊。”
唐檸領着林晚娘往裡走。
“你們這裡是黑店吧,還批發,價格那麼高,擺明了坑人。”
“愛買不買,不買別在這杵着!”
“我……”
“你還要嗎,要了我就幫你包起來。”
女人猶豫一下還了半價的,這可就是商家們眼中的大肥羊了。因爲他們喊價一般都是翻了五六倍的那種。
她還沒來得及反悔,商家已經拿起塑料袋把褲子往裡頭裝,並且眼疾手快地從桌上拿了個發繩一併往塑料袋裡塞,“成交,這發繩,就算送你的,綁起來既精神又好看。”
女人也知道自己被坑了,女人盯着髮圈上那個透明的裡面還有朵小花的玻璃墜飾看,這髮圈透過光,閃閃發亮,怪,怪好看的,“這個送我,我就買了,不送,我就不要了。”
“這可不行,這東西,給我閨女買的,比這褲子貴多了,你看這樣,價格再給你減半。”
“那這發繩,還要送我。”
“成。”商家做出一副虧本的不高興樣兒給顧客把貨物往袋子裡一裝,掙了錢還要念叨自己這是成本價,一定讓顧客以後多多來照顧生意。
女人捨不得給自己買東西,但堅持要給唐檸買雙鞋,一雙棉鞋。她第一次砍了價。
她是個很好的,很善良的人,不過好人善良的人,往往容易受欺負。
從頭到尾可憐的女人沒有錯,她溫柔內向體貼勤勞,是欺負她洗腦她的人錯了,不過沒關係,她來了,自然會報復回去。
天黑了,女人還在繡衣服。
“睡吧,別熬壞了眼睛。”唐檸將東西鎖了起來。
晚上女人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屋子裡點了爐子還是冷,不幹活,她總覺得不踏實。
唐檸還戴着林晚娘,去了化妝品店,一水的年輕小姑娘,扎着辮子,真是漂亮,她們兩個有點兒格格不入。
這會兒化妝品行業纔剛起步,裝扮的手法對比五花八門的後世也相當原始,很多就是粉擦一擦,口紅塗一塗,看不出太多技巧。
店員的手法,很拙劣,口紅都塗到嘴巴外面去了,塗得還很不均勻。
當很普通的化妝品落到唐檸手裡,她簡單給林晚娘塗抹幾下,氣色就提起來許多,精氣神都好了。
而且看起來特別自然,隔遠點都感覺不出這是化過妝。
唐檸能感覺出衆人眼中的驚歎,當真是被鎮住那種。
這個妝容和後世興許不能比,但和她來的時候相比,差別就出來了。
說真的,林晚娘這輩子就沒有爲自己活一天,從小被賣到了林家成了童養媳,然後就天天照顧林秋風,林家落魄了之後,又幸苦供養他讀書,他娶老婆了,還要被敲髓吸血,最後她的命連同孩子的命,都沒了。
她對着鏡子都跟做夢一樣,“這,這真的是我。”
唐檸露了這麼一手,她的工作就有了着落。
等人從百貨大樓出來了,她還覺得腳有點兒軟。
閨女竟然這麼厲害,而且這麼快就找到了工作。
他們路過了一個工地。
一處搭着工棚攪拌機嗡嗡哐哐響的工地,坐在車上仰頭看吊機板上上下下運送磚頭混泥土。
初見時大驚小怪,如今也習以爲常了。
見識的多了,眼界寬了,過去的影響自然就小了。
她也開始跟林晚娘講一些外面的世界的事情,比如說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的事業,比如說女人也可以跟男人離婚。
只有徹底改變她的觀念才能每天過得充實,完全就是爲自己而活,不是爲了供養男人而活。
林晚娘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男子爲尊,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卻從沒想過,原來一個女人也能做的不比男人差。
這裡的很多新思想放在前朝,會被認爲大逆不道,但現在卻已經被逐漸認可。
現在女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上學,學習各種知識……
某天唐檸講完了一個國內名人的故事,林晚娘突然站起來,有感而發,“難道那些新式教育,就是讓他們拋棄妻子兒女,連家庭責任都不承擔的嗎?”
“新式教育當然不是這樣的,不過那些男人,那些男人就不是好東西了!”
這個社會,正在發生急劇的變化,若說全是壞處,那不可能,可要說哪哪兒都好,也太過片面。
很多男人,以包辦婚姻,以妻子不能理解自己爲由選擇了另外的女人,捨棄了原配,很多人都追捧他們,覺得他們沒錯。
唐檸卻是對此嗤之以鼻。這不過是男人爲自己的朝三暮四不負責任,找了塊遮羞布。
至於包辦婚姻,當初成親的時候,那些個男人也沒說不喜歡,不然孩子又是哪裡來的?
等孩子都生了,那些男人跑到外面去了,就留下妻子在家裡幫他養孩子照顧老人,功成名就之後神氣的很。
說離婚就離婚,不同意,就登報,說自己欣賞的,是那種受到新式教育,可以像花朵一樣,向世人綻放美麗和自信的少女。那種明媚到、陽光都可以爲之低頭的女孩,而不是封建遺物。
登了報就覺得自己是新派人士。
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調理晚娘的身體。
過去這些年,被虐待得太狠了,瘦得有點脫形了。
林晚娘一直勸唐檸省錢,省錢,唐檸笑着應了,然後該怎麼花錢還是怎麼花錢。
早上有豐盛的早餐晚上有花樣百出的夜宵,爭取在最短的時間裡把兩個人的身體養好。
而她的做法的確沒錯,兩個人的臉色,那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然後唐檸則是開始了自己的創業生活。
這幾年,洋裝在大流行,有點錢的都會置辦一兩身,好像穿上你就時髦了,就走到了時代的最前頭……
洋裝是舶來品,本地裁縫做不來,太太小姐們有門路的託人從外邊帶,沒門路的都是到百貨公司買。
百貨公司上的就是那些貨,一開舞會就發現,好像大家穿得都差不多,就跟行走的奶油蛋糕一樣,看多了膩,倒胃口。
但對唐檸來說,這些都不是問題。現成的裁縫,她已經找好了。
連賣衣服的地兒,她都找好了。
上次去的那個批發市場。
這裡物價不高,跟繁華倆字也搭不上邊,街道建設在市區裡頭都算差的,樓房破舊。
但是這種廉價的生活文化,吸引了不少沒有高消費能力的人羣。
這裡適合唐檸,因爲她現在沒有多少本金。
唐檸很快就辭去了推銷員的工作。
老闆一力挽留,她還是走了。
她爽快又大方,還會耍幽默,幹活的時候還能讓人不知不覺就心甘情願甩開膀子的使勁兒幹。
但唐檸本身可不是那爲了面子就能甩了利益的人。
要是唐檸真順着再客氣兩句,那不就是等於把主動權都雙手捧着交到了別人手裡?
至於嘴巴上說的老闆對她的收留之恩,那就是瞎說的,嘴上哄哄人套套交情,無論是說的還是聽的,誰認真誰就輸了。
老闆留了她,是因爲她有用,且還給她節省了不少費用,並且唐檸現在也承諾了之後會培訓這批員工。
至於開錢,只要老闆不是傻的想要以後跟唐檸一拍兩散見面都沒個點頭握手之情,那肯定是要給工錢的。
啥都能吃就是不能吃虧,當然,除非吃虧能換來更大的利益,那給多少虧唐檸也照樣吃。
第二年夏天,唐檸在東城遇到了狼狽不堪的林秋風。
男人一直以來麪皮白皙,眉眼周正,帶着讀書人的斯文,現在看着滄桑頹廢了一些。
這會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嘴角都破了,身上的衣服都被拽掉了好幾個釦子。
“就一會兒的工夫,你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女人留着齊耳爽利的短髮,皮膚白皙,五官柔美。她的身上穿着紅色洋裝,脖子上帶着項鍊,襯得她的臉氣色極好,白裡透紅。
“我走在巷子裡,被人套麻袋打了。”林秋風說了兩句話,牽扯到嘴邊的傷口,疼得眼淚都快要飆出來了。
他出門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黑了,走在前面的他並沒有察覺到有人跟在他的身後,路過一個小巷子的時候,有人把麻袋往他頭上一蒙,拖入了小巷子裡。
他正走着路,眼前就一片漆黑,然後就被人拖走了,他心中一驚,劇烈掙扎,但是對方的力氣很大,怎麼都掙扎不開。
他想要說話,想要將套在身上的麻袋拿掉,但是一拳頭砸在他的臉上,接着又是一腳揣在他的肚子上。
然後就成了這副豬頭樣。
唐檸挑了挑眉頭,看着這兩人的互動,這個女人應該就是董雲了吧。
記憶中男人可從來沒有這麼對她們母女二人說話。
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態度,把兩人當成驢使喚。
他心中對林晚娘沒有一點的感激和憐惜,甚至把她當成了恥辱,一個受過新式教育的人怎麼有童養媳。
董雲纔是此生的妻子。
然後,女人的態度卻稱不上好,甚至是有點兒嫌棄的樣子,“你離我遠點。”
看來兩人的生活並沒有那麼和諧。
她臉上的嫌棄和不高興幾乎遮蓋不住。
看到這一幕以後,林秋風卻是一下子爆發了,“你嫌棄我,你竟然嫌棄我!你……”他現在整個人的狀態卻非常糟糕,眼眶深陷,面色蒼白,他緊緊地盯着董雲看了好久,面目有點兒猙獰可怕。
“你看看這半年來,你幹了什麼事,寫出來的稿子,沒有一個雜誌社看得上,人家學校請你去上課,你還嫌錢少,嫌累,不肯去,這個家全靠我撐着,我當初和你談戀愛的時候,你文采那麼好,現在,現在怎麼就成了這樣呢!”董雲嫌棄地說。
“你說什麼,有本事,你再說一次。”林秋風咬緊了牙關,一副要打人的樣子。
“你連兩個女人都打不過,要你有什麼用!你不要跟着我了,我還要工作呢,你這麼個大男人,一天到晚不幹正事,跟在女人後頭丟人不丟人。”董雲說話的口氣裡帶了點不滿。
那天林秋風被人扶了回來渾身都是傷,怎麼問他,都不肯說,這傷是怎麼來的。
後來才把來龍去脈,告訴了她,竟是被個小丫頭片子給打了。
她是又氣又心疼。
男人身上的衣服髒了,家裡沒換洗的衣服了,給他們家洗衣服的人跑了,這活只能她幹。
晚上卻要在院子裡,藉着星光,將攢下的髒衣服都洗了,董雲整個人都要不好了。
林秋風以毆打這對可憐的母女爲發泄,壓榨這對母子的錢財爲樂,她也逐漸從其中感覺到了趣味。
比如說家裡的衣服被套什麼的她都可以不用自己洗,有什麼跑腿的活要做,丈夫都能差使那個愚蠢的鄉下女人。
每次丈夫拿那對母女的可笑和愚笨當成笑話講,她比誰笑得都大聲。
她嫁了人以後,還沒在寒冬臘月裡洗過衣服呢。
請的傭人,也因爲這個月錢不夠花,所以辭退了。
錢不夠花,能怎辦呢?
這種時候,大多是女人更能吃苦耐勞,而男人更容易打退堂鼓,他們可憐的自尊心不能容忍他們低下頭顱。
提供給他工作的男人,以前是他的狗腿,曾經手頭寬裕的時候,他身邊圍着一大幫子人,這人就是其中一個。
工資還不低,一個月十二塊大洋,要知道普通三口之家,一個月三塊大洋就夠用了。
但他們家,一個月正常開銷,遠不止三塊,要三十塊纔夠用。
他埋頭寫了這麼久,只有寥寥可數的幾篇稿件被錄取了,稿費沒多少,倒是用來參考的報紙和書買了很多。
她以前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只以爲是那些編輯不識貨,畢竟對他的文采,她是非常信任的。
但現在,她卻開始自我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