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天空浮雲稀疏,月光明亮,冷冽的光芒,如水溫柔的將這地界照亮。
院牆上是樹影幢幢,舞姿曼妙,不知名的蟲兒躲在茂盛的草叢中低語,生怕聲音稍微變大,就會擾人清夢。
靠庭院的木窗支着條縫,屋內漆黑一片,唯有借月光之身,方能瞧得清楚,白紗帷幕。
帷幕中有人影輾轉難眠,不知是前些日子,姜煙煙離開時說的那番話,讓她久久不能忘懷,還是這月太過明亮,映得她眼睛生疼。
這深夜安靜如斯,就連姜府暗地裡走動着的護衛,也未曾發出一點聲響。
可偏生有個壞傢伙,每到春風從側經過,便呼啦啦作響。
那是前些天被僕人掛到房門前的風鐸。
碎玉乘風,忽而作響,喚迷夢之人,勿於苦海跋涉,絕夢魘入夢,邀心上人相見。
可惜風停時,它便也跟着停了步子,啞了聲音。
此時,風雨未動,月色正安穩。
南雲院裡無人走動,也無人發聲,衆人皆在夢中,風鐸卻陡然一響,似有風從身邊經過,只是庭院內大樹枝葉,春花燦爛皆正沉睡,不見晃動。
分明是無風。
竇懷啓早已熄了油燈,披着件外衣坐在牀榻上等待着。
他冷漠的雙眼平視着前方,與往日裡給人害羞內斂的感覺不同,此刻的他分明是個年紀尚輕的少年郎,卻又如高居殿堂,城府頗深的百官一般。
他背脊挺直,雙手放於大腿之上,神色沒有任何變化,只是眼神裡對世事的冷漠,如印在骨。
若是上元節那日,姜裳看見了他利落的殺人手法,也許也會輕嘆一聲,自己這雙眼睛還真是總能看錯人,明明是個會隱藏的小狼崽,偏教自己以爲是個遇事拘謹的小孩子。
在他下方單膝跪地的黑衣男子,正抱拳說道。
“殿下。”
“巖三,今日來,有何要事?”
喚作巖三的男子正是上元節那日,特地來接竇懷啓的人。因爲竇懷啓不願離開,他便收拾好那幾人的屍體,早早的就南下了。
突然無預兆的回來...說是無預兆,但前幾日竇懷啓仍收到了信鴿傳書,說來也不是沒有預兆。
“殿下,臣等收到線報,新登基的涼皇正是三王爺何疾宏。”
“呵,早該猜到是他,他推出二叔父說是謀害父王的殺人兇手時,我就應該猜到的。”
“另外殿下,雖然上元節那日,臣已帶人將他派來的人全部除掉,且僞造你離開汴丘的假象,但他似乎並不相信,一方面派人南下追查你的蹤影,一方面將派人出使楚國,好明裡尋找。要不然殿下與我一同離開吧,你在這處,僅僅只有幾個暗衛守護着你,臣並不放心。”
巖三說到最後,言辭懇切,他此番前來的目的,就是爲了帶竇懷啓離開。汴丘乃是楚國京城,繁華糜爛最盛之地,又離皇室極近,不論如何,都不能將殿下放於此處。
竇懷啓沒有言語,他偏頭看向窗外,儘管這窗戶閉緊得連月光都跑不進來。
可他還是直勾勾的盯着那木窗,似在他眼裡,已有千山萬水,明月耀光。
“將人都撤了,然後立刻帶着他們南下,你心思純正,忠心可鑑,絕計不是那種會棄主而走的人,我知道,三叔父也知道,若是他派的人發現這汴丘裡,沒有一個我涼國的護衛,而南方卻涌出許多,他定會覺得我早已離開,所以將人都撤了,南下吧。”
“殿下!這萬萬不可呀!”巖三簡直不敢想象,若是自家殿下週圍沒了一個護衛,那又會發生什麼!“殿下,留你在此處受苦,已讓臣等內疚,若是再讓殿下週圍無一人可用。我巖三豈不是午夜夢迴之時,會被先父責罵。”
“我的周圍無一人可用,纔是好的。巖三,你到底明白嗎?父王曾離那最高位不過一步之遙,卻被人謀害,而後我與懷昔輾轉逃亡,更爲了躲避追兵,分隔兩地而奔,到現在,入這姜府做一個不入他人眼的僕人。”
“這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你們能替我做的,所有的艱辛苦難,始終都得由我來嘗,若是我沒有那個能力,就算我活了下來,又有何用?借他人之力,報自己之仇?可笑嗎?”
竇懷啓語調輕淡,全然沒有恨意。
“不論是父王亦或是先皇,要的是一個上能戰沙場,下能鬥百官的儲君,而不是一個只能躲在他人背後的小人。若我連自己都保不下來,他日,我又怎麼護住你們?只有在艱難中磨尖身上的利刃,方能致他人於死地。更何況,汴丘離皇室最近,姜府又是大官之家,消息來往頻繁,我將入暗衛之職,待在此處,利永遠大於弊。”
他話音一轉。“懷昔過得可好?”
巖三慌忙應道。“二殿下流落於蜀川,被一武學世家所收養,想來比殿下在此處的日子,要好上幾分。殿下在此太苦了。”
“苦嗎?呵。”竇懷啓輕呵了聲。“我有鴻鵠之志,苦從何來?時間不早了,你該離開了。”
巖三知道這次不僅不能將殿下勸走,反而得帶上所有的護衛離開。臨走前,深深的鞠了一躬。
“殿下,過幾月,臣再來見你。”
巖三武功高深莫測,在姜府裡來去自如,眨眼之間便已消失在南雲院裡。
竇懷啓動了動肩膀,起身點亮油燈,慢條斯理的走到圓桌旁,倒了杯涼茶水準備潤潤喉。
房門卻不合時宜的被人敲響。
“竇懷啓?你還沒睡?”
他本是如閒鶴一般,悠閒的飲着茶,一聽姜裳的聲音,茶水猛地如滾燙的熱水,激到他的皮膚上。
“啊,嗯,主子有事嗎?”
他將茶杯放好,從袖間取了個手帕,擦了擦嘴角,而後上前將門小心的拉開了一條縫。
木門剛開,就見姜裳一張笑臉出現在門外。
她笑容燦爛,眼睛彎彎如月牙。“竇懷啓你還未睡?咱們出來玩吧。”
嗯……
這黑燈瞎火的,竇懷啓其實並不願意出門,並不是厭惡姜裳,只是覺得不論她年歲如何,她始終是個女子,怕會有謠言亂她名聲。
“你怎麼還不出來?”
一個晃神,姜裳已經站到了庭院的石階下,對着他招了招手。
“好。”
沒有別的辦法可想,竇懷啓只能安慰自己道,還好她只是個孩童。他點了點頭,跟在姜裳身後走到了庭院。
“今夜也不知爲何,我總是覺得心煩,久久不能入眠,本想在院子裡走走,走累了就回房接着睡,可見你屋子裡有燈光,想着你可能還未睡着,便想將你喚出來賞賞月。今夜的月光和星星都很美啊,又亮又圓。”
姜裳站在新栽的那棵桃花樹下,穿着身淡粉色短裙,外攏了件白衫。
人影映在桃樹上,月光籠在人身上,似仙人飄飄。
竇懷啓站在身後不知道該說什麼,卻見姜裳突然往後院跑去。
他緊跟其後,見姜裳拿起後院裡擱置的一架木梯,那是冬日裡僕人用來爬上屋檐,進行修整時用的工具。
“搭把手啊。”
竇懷啓連忙上前和姜裳一起,合力將木梯放到她指定的地方。
待木梯放穩了,姜裳才笑着抓着木梯的邊緣,往屋檐上爬去。
“主子……這樣並不安全。”
“那你就跟着我上來,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你記得把我拉住。”姜裳回眸一笑,吐舌道。
隨後又認真的往屋檐上爬去。
竇懷啓也不知是何想法,他擡頭看了眼天上的繁星,嘆了聲氣,便跟在姜裳身後爬了上去。
高處果然不勝寒,春風一吹,姜裳便裹緊了外衣。
她找了個乾淨點的地方坐了下來,“你倒是快些呀。”
竇懷啓想了想,坐在離她一米遠的地方。“小姐,這樓頂風涼,我們還是早些下去。”
“你不覺得今夜的星辰很美嗎?”她指了指天上的星辰,“若是天上真有仙人,不知能不能聽到我們俗人的心願。”
黑夜裡繁星點點,繞着明月而行。
竇懷啓搖了搖頭。“事在人爲,如果將所有的心願託於外物,那我們生之又有何用?隨波逐流?亦或是始終期望他人眷顧?太傻了。”
姜裳偏頭盯着他的側臉,她這是第一次認真的打量着竇懷啓。
月光將他的眉眼映得如此溫和,他說話時的語調又似春風絮絮。縱是樸素的服飾也遮不住他的風姿。
他還只是個少年郎啊。
姜裳心裡感慨,不知他日,嫁給他的女子,又會是怎樣的風姿綽約。
“那你有什麼心願嗎?亦或是期望?”
竇懷啓心下思慮許多,卻知沒有一個是能告訴她的,他低頭淺聲道。
“奴才並無什麼心願,能進姜府便是奴才的好運。”
“你可真是……”姜裳一時想不出詞形容,搖了搖頭,看着天上的銀河,柔聲道。
“我的心願很多,願我愛的人此生安穩,愛我的人永生相伴。”
此刻是明月懸掛,春風繞朱閣,正是少年不識愁。
可本就是,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他日歲月長流,不知少年是何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