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剛過亥時, 月色正亮堂,竇懷啓已從後門出了姜府。早些時辰,巖三的信鴿在他窗臺上溜達, 抓過來一看, 只有‘速來’二字。
他自覺定是有要事, 遂夜漸深, 姜府裡寂靜無聲後, 方纔整了整衣襟從後門處走出,往城東趕去。
城東處有一處‘千金賭坊’,以賭博爲輔, 收集情報爲主,細細算來, 已存於汴丘三年。
竇懷啓自然知道這個地方, 他從地道里走出來時, 還是老地方,牀榻上擺放着平日裡用來掩蓋他身份的面具。
若擱在往日, 他自然是要戴上的,畢竟賭坊人多吵鬧眼雜,但……今日……
他的右手食指在臉頰上的軟皮面具上滑動,嘴角噙笑,他似又看見了姜裳遞給他時, 故作‘兇狠’, 實乃耳側緋紅。
這皮面具與銀面具可有不同?
若從於他的作用來說, 並無不同, 但若以送此物之人來看, 竇懷啓自然更傾心於,現下臉上戴着的皮面具。
他心裡藏着笑意, 將手上掂量着的銀面具隨意的擱到桌面上,而後往房門處走去。
門開時,熱浪襲來,浪裡卷着人聲,有些吵鬧,他皺了皺眉,一如往常的將門掩好,往見面的地方走去。
這裡正是‘千金賭坊’的內部,平日是巖三等人管事,一是知道竇懷啓喜淨,二是一個衆人皆知,但人人不言的事情。
主子喜淨,也喜姜府,更喜姜家大小姐。
若不是大事,他極少出府,猶如冬日的毒蛇蟄伏在暗處,由着巖三等人現於明面上。
剛至房門外,便有僕人恭敬的行了禮,低頭將門推開。
一股霧氣便從門內涌出,夾雜着濃烈的香味,還有些許的木炭味。
竇懷啓皺着眉進了屋,房門在他身後關閉,前面不遠處的木桌旁坐着二人。
二人中年紀稍長的自然是巖三,一見竇懷啓來了,便匆匆起身上前迎道。“主子。”
還有一人,年紀不大,上半身正倚靠在木桌上,右手肘抵住桌面,手掌託着右臉頰,正慵懶的看着竇懷啓笑,眼睛細而長。
若說竇懷啓似青山松柏,氣質雖冷冽,眉眼間暗藏正氣,一舉一動都帶着謹慎,似山間溪旁樹林處的一匹孤狼。
那麼這慵懶着的少年,則更像是溪旁嬉鬧,乏了便悠閒躺下的白毛狐狸。
“你來了?”
雖然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面,竇懷啓還是一眼將他認出來了,他走到桌旁坐下,右手指輕敲桌面。“坐好了,蜀川難道就沒個禮法?怎麼如此散漫。”
少年伸了個懶腰,眼裡帶笑。“哥,你是在官家人府上做事,自然需要禮法,我可是在江湖門派家中長大,若是處處守禮,未免格格不入。”
竇懷啓默不作聲的倒了杯熱茶,推到少年面前“喝茶,既然在屋子裡點了火爐,想必畏冷,暖暖身子,只是這已開春,你爲何如此怕冷。”
“懷昔,他……”
巖三撓了撓頭,想要解釋,卻不知從何說起。
竇懷啓皺着眉頭,他隱隱覺得自己這個弟弟有些事情,並未讓巖三告訴自己。
“說。”
“也沒什麼大事,左右不過是救了一個人,受了些內傷,過段日子便好了。說來聽巖三說,哥取的假名和我一樣,皆取孃親的姓,合本名爲姓名。不愧是我的親哥,心有靈犀。”竇懷昔還是那副事事不在心上的模樣,拿起熱茶抿了一口。
竇懷啓沒有說話,只一直盯着他,見他臉上的笑不停,似已經長在臉上了一般,方纔嘆了聲氣。“是哥不好,沒能護住你,所幸,你我仍苟活於世上,血海深仇,哥自會報的,你過好你的閒適生活便好。別笑了,難看。”
竇懷昔飲茶的動作一頓,笑容漸漸消失,“什麼好看什麼不好看,能討人歡喜,能使敵人放下心防,便是有用,便算好看。”
竇懷啓搖了搖頭,“那是對外人所示,此刻只我三人,並無外人。”他頓了頓,方纔想起今日是有要事而來。“巖三,你今日是有何事要與我說?”
“主子!大事!涼國的那個狗賊,前幾日派人貼了皇榜,告涼人書,若有人將主子找到捆起來送到涼國之人,送一座……”巖三撓了撓頭。“奴才不知是池塘,還是城池。”
“爲何不知?”
“那狗賊將皇榜掛在城門之上,美其名曰,以此能使衆人皆看到,可離得太遠,又是以涼文書寫,彎曲多拐,是以不能分出是池塘還是城池二字,但奴才覺得應是池塘,這世上哪有爲了尋個人便許一座城池的。”巖三是絕不信會有此事發生的。
“既如此,那爲何將皇榜擱置到如此高處?”竇懷啓悠悠的問道。
這下可將巖三問倒,他頓了頓。“依主子之意,那二字是城池?”
“皇榜旁可有我的畫像?”竇懷啓答非所問。
“未有,他人不知,那狗賊定是知道的,莫非讓他將前太子的畫像掛於城牆上?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沒有畫像,描述模糊,看來三叔父除開明面上想抓我回國以外,還預謀着其他事。”竇懷啓臉上扯出個冷笑。“既然如此,我們早些回國,是時候掀起波浪了,我已沉默太久,他心裡指不定正竊喜,道我無鋒利之刃。”
竇懷啓替自己倒了杯熱茶,手肘彎曲,送於脣邊時,卻聽巖三似乎轉明白了,輕呼道。“那主子的意思是將要離開姜府,離開姜家大小姐?姜家大小姐似乎還不知道主子的真實身份。”
手臂驟然停下,竇懷啓冷漠的掃視了巖三一眼,也無心品茶,將茶杯往桌面上一擱,似有水珠跳躍出來。
竇懷昔第一次見自家哥哥喜怒分明,不免好奇。“姜家大小姐是誰?可有趣?”
巖三顫巍巍的看了眼竇懷啓,見他沒什麼表示,正猶豫着自己是否要接話。
就聽房門外突然響起‘哐當’一聲,而後是驚歎聲,吵鬧聲大得快要掀了這屋。
巖三臉色一變,往屋外衝去,竇懷啓和竇懷昔二人則對視一眼後,方纔起身走到外面。
“大膽!何人跑來砸場!”
竇懷啓剛出房門,見大廳下的賭桌上站着個穿着黑紅相間長衣的男子,他背對着竇懷啓,面朝着的方向,‘以和爲貴’的門匾已四分五裂隨意的躺在地上。
又聽巖三如此說道,眼神一凝,冷意與殺氣乍現。
取了身旁僕人腰間上的長劍,踩過木欄,腳掌一蹬,便如飛鴻,殺氣纏綿於劍身,憑增兇狠。
離賭桌上的男子越近,越是疑竇漸生。
竇懷啓總覺得這男子似曾相識,還未收劍,前方的男子耳尖一動,已反應過來,機智靈敏的拿着把紙扇轉過身,而後身形往身後滑動。
紙扇雖抵不過長劍的鋒利,但這男子使計將紙扇摺合,而後向下一壓,欲囚之。
竇懷啓心裡替他叫好,手上收了幾成力,擡頭時與這男子相對,見這男子臉戴一獠牙惡鬼面具,只露出一對靈動的眼睛。
這眼睛極美,與星辰無二。
可讓竇懷啓心跳了一下的,不是這眼睛美麗,而是這眼睛似曾相識。
像極了姜裳。
這猜想蹦出來時,竇懷啓已將人逼退到後面的牆上,男子右腳抵在石牆上,紙扇已被她握得發熱,眼睛卻從未從竇懷啓的臉上離開。
“放開。”
男子突然說話,低着頭小聲道,他並未特意壓低聲音,只是降低了嗓門裡尖細的地方,顯得平和。
但這聲音落入竇懷啓耳中時,竇懷啓便知眼前之人分明是姜裳。
他不知她是怎麼找到此處的,甚至穿着男裝,連惡鬼面具都備齊了,看來不是第一次出府。
竇懷啓的眉毛自從姜裳出現後,便沒有舒緩過。
“裳兒?你怎麼會來這裡?”
他連忙將劍收回,左手伸出,將姜裳扶着,用輕功飛了下來。
此時巖三帶着一羣人從樓上下來。正怒氣衝衝的朝着姜裳趕去。
姜裳剛喘了口氣,便見巖三帶人來了,也不後退,只用着比他們還兇狠的眼神盯着他們。
巖三人是來了,可見這古怪的男子身旁站着自家主子,心裡便沒譜了。本意是將此人殺了,可見他二人似乎有些情分,一時也拿不準了,只得讓身後的人停一停。
“你是何人?爲何來我賭坊中生事?”
“我來此處,不過是要將你們囚着的胡人帶走。”姜裳推開竇懷啓的手,冷聲道。
“胡人生事,豈是你想帶走就帶走的?”巖三想也沒想,直接拒絕。
“放了。”
這兩個關鍵的字,自然是從護犢子的竇懷啓口中跑出來的。
姜裳擡頭看了眼戴着皮面具的竇懷啓,又聽一旁的巖三,道了聲‘遵主子安排’。
她本來以爲這竇懷啓是來這賭局玩鬧一番,現下到了此刻,她才明白這,‘千金賭坊’竟是他的東西。
不知該道聲他聰明還是善於隱藏,這麼幾年,竟沒露出馬腳。
姜裳搖了搖頭,身下腹部處的疼痛越發激烈,直到似有冰涼之物顯現,她才臉色蒼白,一動也不敢動。
“怎麼了?先進屋再說。”竇懷啓指了指樓上,姜裳擡頭時與站在樓梯口上的竇懷昔遠遠打了個招呼。
但最後還是忍不住了,她拉了拉竇懷啓的衣袖,示意他彎下身子。
竇懷啓並不覺得在大庭廣衆之下,由着人拉扯衣袖有何丟臉,反而反應極快的彎下身子,將耳朵湊到姜裳身旁。
“懷啓……”姜裳似乎有口難言,她無意識的又拉了拉衣袖。
“何事?”
姜裳深吸一口氣。
“我的癸水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