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到左丞相張府門前時,已是小半個時辰以後。
想來此次皇太子妃的宴會極爲盛大,馬車剛到青蓮巷口時,就被前面幾輛華美的馬車給堵在後面,一動不能動。
張府朱門大開,雕刻精細的石獅子,正威嚴的蹲坐在一旁。門前一穿着海藍色棉衣的男人,正迎送着來往的客人,他身後的衆多奴僕低着頭,等候着差遣。
他身高七尺有半,身形健壯有力,與人應答,從容有度。一看就是從知書達禮的世家裡出來的。
又過了一柱香的時間,等到前面那幾輛馬車被小廝拉走後,姜裳才被孟青容牽着手,帶下了馬車。
“蘇管家。”鴉紅上前將請帖拿了出來,遞到之前忙活着的男人手中。
蘇管家將請帖小心接過,翻開看了看,便合攏遞給了身後的小廝。“煙洛,帶孟夫人前往蓉庭。”
“諾。”
這邊蘇管家剛喚了一人,奴僕裡便走出來個十五歲模樣的丫鬟,梳着髮髻,長相乖巧。她走到離孟青容前面有三步距離的地方時,弓腰,朝着另一邊方向伸手道。“夫人,您這邊請。”
她們一行人從大門進,過兩三小門,間或穿過半人高的拱門,纔到前庭。庭內厚雪將地面打磨得過於光滑,姜裳每下一步腳,總是小心翼翼。
縱然是這樣,她也裝作不經意的打量着這左丞相的府邸。
前庭右角是道迴廊,廊上大理石鋪地,色冷。石柱上則雕刻着細小的紋飾,紅線勾邊,暖色填充,一冷一暖。
廊下是面不甚規整的湖泊。湖泊從廊下緩流而過,因着今日天氣寒冷,表面早已結了一層薄冰,如婦人手中薄繭,略有光澤。光是看着就已覺寒氣從下而入,涼進骨子裡。
從迴廊裡兜兜轉轉走出時,已是張府的北邊。
遠處的拱橋後面留着個荷花邊的拱門。拱門外側垂着帶金絲的白紗簾。紗簾隔着的那邊,似有女子的歡笑聲。
“夫人,這邊請。”煙洛將孟青容一行人帶到拱門處,而後小心的捲起白紗簾,恭敬的道。“夫人請進。”
蓉庭內又別是一番景緻。
雖還是小徑白雪,可徑旁的臘梅正是妖嬈之時,如火如殘霞灼目。孟青容等人從小徑上走過,但見視野陡然開闊。
前面是圓弧狀的池塘,塘上是一六角亭,桃木所建,重檐六柱,琉璃碧瓦,亭角向上翹起,如正欲展翅而行的飛鳥,內裡柱面上,瀟瀟灑灑刻着詩詞文賦。頗有風骨。外裡,愛蓉亭三字高掛亭上。
又許是因着蓉庭是女子聚會之地,這六角亭四周樑下又着一層薄薄的青紗,隨風而起,紗角唆唆。
姜裳隱約瞧見這亭中有幾道人影,在青紗的映襯下,身姿綽約,本就是文人筆下的顏如玉,藉着青紗朦朧,平添幾分仙氣。
“夫人,請。”煙洛將孟青容等人領到通往愛蓉亭的石板路上。“夫人還望小心腳下。奴婢就先退下了。”
隨後便退後作禮,離開了。
孟青容皺了皺眉,這石板路有些狹窄,她倒是無妨,只是怕姜裳腳滑,摔到下處的冰面上。
“鴉紅,抱着小姐走。”
鴉紅應了聲,上前將姜裳抱穩,跟在孟青容身後往亭內走去。
亭內似有人聽見外面的動靜,遣了個奴婢出來,掀開青紗候着。
亭內正位坐着個正是碧玉年華的女子,穿着錦繡狐裘,裘衣如雪無瑕,柳葉眉尾微微拉長,額角花鈿是一朵細小的桃花,見孟青容帶着奴婢和一個小孩走了進來,嘴角勾起。
“臣婦向皇太子妃請安。”孟青容低頭做了個禮,那邊姜裳也從鴉紅的身上跳了下來,穿得像個粉嫩的糰子,正恭敬的對着皇太子妃作着禮。
“都起來吧,今天本宮就想讓你們聽聽小曲兒,沒那麼多的規矩。”
既然皇太子妃都這麼說了,孟青容起身便將姜裳帶到一旁坐着。
亭中除了皇太子妃,還有幾位夫人,孟青容也都認識,一一點了頭,就算是打了招呼了。
女子之間的宴會,還真是無聊。
姜裳用雙手撐着小腦袋,聽着這幾位夫人聊的無非是些胭脂水粉,或者是這城裡哪家布莊出了新的布料。
她上輩子可從不在乎這些,這輩子也提不起太大的興趣。
搖頭晃腦,四處打量時,正好與皇太子妃的視線相交,姜裳頓了頓,想着自己現在只是個八歲的小孩子,可不能露出什麼馬腳,於是扯着臉,露了個甜甜的笑。
這皇太子妃是左丞相張書存的長女,年約十六,姓張名溪敏。與太子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是以十六的年紀,便已做了這太子的正妻,想來除了左丞相權勢有助太子以外,還有二人情深意重的緣故。
張溪敏半眯着眼睛,瞧着那半大的孩子正對着自己笑,笑容純真,只是眼神裡多了分狡黠。
“孟夫人,令千金還真是討人喜愛。”
孟青容本是偏頭聽着其他夫人談論女子間的物件,陡然聽得皇太子妃這般說道,輕輕低頭一瞧,見裳兒正對着皇太子妃笑。
“謝皇太子妃誇獎,只是臣婦這孩兒頗爲愛鬧,近日有有惡氣入夢,方將她帶到身邊,惟盼她少些胡鬧。”
張溪敏只是看着姜裳笑了笑,也不多說。
“孟夫人提起這事,臣婦猛地憶起,近日胡商入京,可有些關外的稀罕物件,除了些可去惡氣的香料外,就連那香丸也別有一番韻味。”說話的是坐在孟青容對面的禮部尚書的夫人。
穿着打扮,紅綠相間,若不是料子精細,或許會被人認作市井婦女。
“蘇夫人說得沒錯,前幾日本宮也得了些香丸,的確品相極佳,清香益遠綿長。”張溪敏飲了口茶,食指在茶托上摩擦着,似在思考什麼。
就聽,青紗外有奴婢小聲道,“太子妃,唱小曲兒的來了。”
張溪敏對着身旁的浮月點了點頭,浮月嬌聲道“進。”
從亭外走進來的是一老人和一女子,老人臉頰凹陷,身材瘦削,穿着粗布衣服,懷抱着一古琴,進來時,由着女子將他引了進來。
女子穿着稍好,梳着髮髻,發上唯有木髮簪一支。她二人進來,坐到石桌旁,老人小心的摸索着,將古琴放到石桌上,又調了調絃。
姜裳靠在孟青容身旁,見這老人雙眼渾沌無神,手上動作也不夠靈巧,想來是個盲人。身旁的女子不知是不是這老人的女兒,生的眉清目秀,倒是有幾分不像。
女子對着張溪敏行了個禮,起身時在石桌上輕敲兩下,老人身形一頓,側耳一聽,而後將雙手撫於古琴上。
琴聲起,曲調平平,而後悠遠,復得婉轉。女子袖子一揮,眼神裡似有萬千風情,盡掩於幽怨。
閨門怨曲,姜裳上輩子聽得不少,只是不知道太子妃怎麼也喜歡聽這些曲子,當下心裡煩躁。
“嫂嫂。”
伴着曲調,亭外有人喚道,聽聲音是個不大的孩子,聲線過於活潑。隨着人聲而來的是,“咚咚”的跑步聲。
女子曲調微微一頓,而後小心圓回。
“嫂嫂!”青紗被人大手一揮,有一半大的孩子從亭外跑了進來,穿着錦衣華服,披着厚重的披風,跑動起來,那披風仍然抵不住他腳上動作弧度。
這孩子身後還跟着一少年,穿着自然也是不俗,卻比他沉穩許多,深紫色穿在他身上,小臉上又是成年人的模樣,竟不覺得有何不對。
他二人一進來,或者是說,這少年一進來,姜裳就覺得自己定是眼露兇光,不然這少年不會皺着眉朝她的方向瞧來。她連忙低頭掩飾,似乎是沒有找到兇光的來源,少年的視線也只是短暫一停。
“嫂嫂。”少年作了個禮,說話間那半大的孩子已經跑到了張溪敏的身旁。
“嫂嫂!三哥總是這樣,咱們都是自家人,哪裡需要這麼多禮,對不對!”
那孩子大概七八歲的年紀,正是皮鬧的時候,現下扯着張溪敏的袖子,就是一通打鬧。
“是是是,四弟說得最對了。”張溪敏揉了揉宇沿文的頭頂,又偏頭對着宇沿邢道,“三弟起來吧,來本宮這裡坐。”
宇沿邢此時不過是十一歲的少年,卻從容有度,應了聲,“謝嫂嫂的好意。”
“三哥!快過來快過來!浮月這裡有好多糕點唔。”宇沿文從浮月手上接過一盤糕點,連吃了幾口,還招呼着宇沿邢過來。
衆人一聽,才知是三皇子和四皇子來了,起身想要行禮,皆被宇沿邢一句“不用了”給噎住了動作。
姜裳隨着孟青容起身又坐下。
心裡的恨意幾乎快將她吞噬,可面上還得裝作平淡,她只得低着頭,將所有的視線,都放在前方那唱小曲的女子身上。
見她舞袖漫步,身姿妙曼。
姜裳總覺得有些古怪,也不知是不是上輩子經歷的事情太多,她的感官變得異常敏感,她只覺這女子本是連貫的動作,突然一停,原本甩袖的右手也撫上了發間。
這些動作都是之前沒有的,那廂的曲調正猛地一壓,姜裳便見她右手猛地將髮簪從發間拉了出來。
而後琴聲如濤濤江海,亦或是風穿十里竹林的嘩啦聲,女子右腳尖往地上一點,人已如鴻雁飛出。
髮簪尖銳銀光一現,原那髮簪頭暗藏玄機。
姜裳還未來得及反應,便已下意識的大呼道,“太子妃!太子妃!有刺客!”可她本已不是那個十六歲,會舞長鞭的姜裳。
猛地一躍,右手往腰間上一摸,下一秒就因爲八歲的身子太過孱弱,一個狗.吃.屎撲到了地面上。
至少表現的如八歲的孩童一般,她在心裡這樣安慰自己。沒辦法前塵之事與今日只不過過了短短的幾個時辰,她尚且不能完全反應。
女子躍出時,手上的髮簪尖是鋒利的刀尖,被姜裳陡然的一吼,右手停了一秒,復得向張溪敏衝去。
哪知道這人,纔到張溪敏的五尺以內的距離,就有玉手從右邊一揮,長鞭已禁錮住她的手腕。
竟是之前那個奴婢浮月。
兩道倩影,如孤鴻相交,招招過手,衣料摩擦。
姜裳心裡悔恨得緊,自己現下只是個八歲的幼兒,哪裡有這個本事,瞧,摔倒了吧。
“你沒事吧。”有一雙錦靴出現在姜裳的面前,來人伸出隻手。
那隻手骨骼分明,修長。
說話的聲音,卻又讓姜裳心裡一緊。宇沿邢。
還沒等姜裳開口,身後老翁陡然一陣大呼,琴聲越發翻滾,他將古琴一斜,琴身處早有幾個小孔,右手猛地一抓琴絃,就有淬了毒的小箭朝着張溪敏的方向飛來。
此時浮月被纏,衆人又是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正待擔心,就聽長劍忽鳴,一道身影從張溪敏左側的亭外衝來。
長劍過境,青紗飄忽,來人如天上仙人,穿了身白袍,器宇軒昂。
長劍一過,小箭不敵劍風,落於地面。
老人一陣長笑,咬碎牙中所藏劇毒而亡。而女子卻沒這麼好運,被浮月掰斷雙臂而擒。
“大哥。”
“大哥!”
宇沿邢見大哥宇沿生現身,收回原先伸出的手,對着大哥抱拳作禮道。
姜裳心裡一喜,不用握那個噁心之人的手了,趕緊動着自己的小短腿,爬了起來。
回頭的時候,見孟青容已走到自己身後,伸出手似要將自己抱起,見自己起來了,臉上的擔心卻沒少。
姜裳連忙笑了笑,示意自己無事。
一場風波,來得快去得也快。
姜裳站在孟青容身旁,見張溪敏和那個後出場的太子相見,低聲聊了幾句,張溪敏便笑出聲來,語氣嬌羞。
看來這次的宴會別有用處。
“這次實在是對不住各位夫人,等明個,本宮會派人送些壓驚的小玩意,還望大家心神安定。”
張溪敏還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姜裳卻隱隱覺得是隻老謀深算的狐狸。
尤其是張溪敏說完後,低頭對着自己說道。
“另還得多虧姜小姐的提醒,改日本宮再邀你相聚。今日興趣已了,本宮就先行離開了。”
皇太子妃這般說道,還有誰能說不願?都低頭恭送着張溪敏離開。
姜裳裝作自己因爲之前的丟臉有些害羞,等太子妃離開,便爬進鴉紅的懷裡,低着頭不再說話。
孟青容嘆了聲氣,揉了揉姜裳的頭髮,也與諸位夫人道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