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南雲院的時候,天已經大黑,院子裡的積雪也已消融,只是因到了夜間,又起了綿綿小雪。
姜裳是被司音抱着回到院子裡的。
現在估摸着是酉時,竇懷啓也早已不在院內,只剩了司涼一人正搬着貴妃榻。
司涼人小力氣不足,姜裳便拍了拍司音的肩膀,讓她將自己放下來。“你去幫司涼吧。”
“諾。”司音將姜裳放到地下,等她站直了身子,才走到司涼的另一邊,伸出雙手搬動着。
“下次若遇到需要力氣的事,就去喚手上有力的奴才過來做活。”
司音二人將貴妃榻搬到側邊的小屋子裡後,方纔出來行禮道明白。
“對了,那小孩呢。”
“回小姐的話,奴婢今日告誡了他一些規矩,申時時見小姐出門了,便先帶着他去進食,今日時間不夠,待明日他再搬過來。”
“嗯。”姜裳點了點頭,往兩邊看了看,現下這司涼二人正住在院子裡西邊的廂房裡,想來這竇懷啓則應是住在東邊。
一個人一間房間,也算是下人中少有的待遇了。
姜裳滿意的點了點頭,而那被她二人商議的竇懷啓則已經回到了下人們的廂房。
下人的廂房一向面積不大,人卻住得不少。
屋子裡沒什麼擺件,就進門的左邊處有一個木桌子,桌子上放着茶壺和茶杯。但壺是劣質的泥土燒製出來的,壺裡也自然是沒有茶水的,都是隔夜的冷水。茶杯的邊角有些陳舊。
打眼往後看,便在木桌後處有着一整個大通鋪,從東邊的牆到西面的牆,這通鋪把這屋子給塞得滿滿當當。
竇懷啓的牀則在東邊靠窗處,看着倒也覺得沒什麼兩樣,但躺下就知其中厲害。夜裡的涼風順着窗沿爬進來,吹得睡的人臉色發涼。
竇懷啓回到屋子裡時,屋子裡沒有幾個人,今日雖沒有什麼活計,但本身衣裳不保暖,自然就想窩進被子裡。
可走近了他才發現,自己牀上的布衾皺皺巴巴的,伸手往上一摸,全溼了。
他臉色一緊,將布衾翻開一看,布衾下的褥子也如它一樣,溼得和外面的積雪一般冰冷。
他環顧一圈,見少有的幾個人都離自己很遠,正躺在牀上閒聊,竇懷啓覺得應不是這幾個人,思緒間,李葉從門前走了進來。
倒吊着的眉尾有些上翹,眼睛裡的笑意甚是明顯。
人還未到竇懷啓身旁,話便已經溜了出來。“噫,這被子打溼了?哎呦這麼冷的天,也不知能不能睡得着。”
竇懷啓手裡的布衾猛地被他抓緊。這人離自己這麼遠,卻一眼就能看清,這事分明是他所做。
李葉似乎也沒想跟他繞圈子,走到他的身旁彎腰小聲道。“就是我做的,你能怎麼樣。”
竇懷啓心裡清楚自己現在的身份,也知道自己不能逞一時之勇,他沒說話,緊閉着嘴,只是冷眼看着李葉,如在看跳樑小醜。
李葉見竇懷啓沒有他想象中的生氣,有些不滿意的冷哼了聲,而後上牀窩進布衾裡。
竇懷啓則將布衾推到牆上,堵住漏風的口子,然後坐到了枕頭上。
他坐在枕頭上一言不發,只是冷冷的看着門口發呆。
李葉見他不敢招惹自己,心情愉快的吹了會口哨,沒過多久就睡着了。
戌時,下人們都已回了房間,辛勞了一天都有些困了,紛紛上牀睡覺,也沒人注意到東邊牀上坐着一個人。
最後一個進來的,則將油燈一吹,今日算是過了。
屋子裡的鼾聲起伏,竇懷啓身旁睡着的李葉也正睡得沉。
竇懷啓本是冷眼瞪着門口,這燈光一熄滅,他反而眨了眨眼睛,卻沒有動作。
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他自認這屋子裡的人除了他,都已睡着後,方纔小心翼翼的站起身子,下牀時更是小心,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他走到木桌旁,提起茶壺,茶壺裡估摸着有半壺的水,他先是倒了一杯,一飲而盡。而後提着茶壺又小心謹慎的走回到自己的牀位上。
李葉尚在美夢中,不知發生了什麼。
可竇懷啓清楚,他眼眉平靜,似乎沒有什麼怒氣,可仔細一瞧,他嘴脣抿得緊緊的,似在忍耐。
他提着茶壺,蹲在兩個被褥的中間,右手提着的茶壺微微傾斜,冷水便順着細壺口從李葉身下的褥子裡鑽了進去。
李葉不知是不是在夢中也夢到了如此冰冷的季節,他微微一抖,裹緊布衾,又沉沉睡着。
他身下的褥子被這細流漸漸打溼發冷,他卻已經有些適應,沒有了太多的感受。
竇懷啓卻沒有再倒,收了手。但也沒有下牀將茶壺擱回原處,而是轉身將自己的枕頭拿了過來,墊在自己屁股下,就這麼坐着看着李葉。
過了會,竇懷啓伸手摸了摸褥子,覺得似乎被李葉的體溫給捂熱了些,便又重複了之前的動作,右手一動,細水重新流進褥子裡。
這次比第一次倒水,給李葉的感受還要淺,許是本來這褥子就有些涼,這後倒的水連李葉的一個翻身都沒有激起。
竇懷啓就這樣倒了又歇,歇好了接着倒,硬是讓這褥子一夜未乾。估計這茶壺裡還剩一成的水了,他又輕手輕腳的下牀將茶壺放好。
然後上牀窩在牆邊,坐着眠了會。
李葉是被身旁的動靜給弄醒的。
他醒來時覺得全身冰冷,他記得昨日做了一個落入冰水裡的夢,可怎麼醒來還這麼感同身受。
意識漸漸清晰後,他方纔覺得這被窩裡有些冰涼。
“喂,起來了。”
管事的又在門外喚了,他撐着身子坐起身來,卻突然來了一個哆嗦,又打了一個噴嚏。
他驚恐的發現,手掌下撐着的地方水漬甚多。
“這……這是……咳咳。”李葉猛地的發現自己竟在咳嗽,他反射性的擡起手,手掌裡有些水跡,低頭一看,褥子不知何時全溼透了。
“李葉!你還不起來嗎!”
管事的已經走了進來,他往李葉身上一拍,“噫!李葉你身子怎麼這麼燙,發燒了?”
李葉擡頭時與正在換衣的竇懷啓視線一對。
“管事!這小崽子咳咳把我的褥子弄溼了!您一定得懲罰他咳咳。”
這管事臉上有些不樂,心想又來替自己找些麻煩事了,還沒說話,竇懷啓就接話道。“昨日奴才回來,奴才的牀也全溼了,不知被誰倒了一牀的水,他褥子溼,許是這褥子裡的水流過去的。”
管事將手往竇懷啓的牀上一摸,當真也是溼的。這院裡有這麼多下人,誰知道是誰倒的,他可沒這個閒工夫管這些事。
“行了,你出去幹活,李葉你就歇半天,好不了就接着做活,別想偷懶。”
李葉自然知道管事是不會管這種事的,就是因爲知道,他才這麼肆無忌憚的往竇懷啓的牀上倒水,可現下見管事如意料之中的敷衍,他的心裡卻有些叫苦不迭。
甚至他也不能確定這水是不是竇懷啓所倒,只得在竇懷啓出門前,狠狠的剜了他一眼。
竇懷啓嘴角一動,冷笑一聲,不作搭理。
如昨日一樣,竇懷啓又到竈房裡洗碗,這次甚是小心,雖然洗得慢,但也沒把碗打碎。
又謹記司涼教導他的,等主子們朝食都用完了,再跟着下人們一起在下人房裡用了食。這次時間過得有些快,晃眼就已過了午間。
李葉拖着個發燒的身體,也跑來幹活,身軟腳無力的,被管事責罵了多次。
竇懷啓看得高興,躲在一旁看着他發笑。
“竇懷啓,你過來,去將自己的衣物收拾下,帶去南雲院。”
說話的是剛過來的司涼。
司涼聲音沒有抑制,李葉怨恨的眼光又一次擱在了竇懷啓身上。
“嗯好。”
竇懷啓並不在乎這些不能化成實質的目光。
他回自己歇息的屋子裡,將衣物和布衾一裹,抱着就出了門,而後跟在司涼的身後往南雲院裡走去。
“我們都是下人,你以後可以直呼我的姓名,只是你的名字,太長,不太適合主子們喊,等大小姐回來了,再求她賜個名就行了。”司涼在路上吩咐着。
“大小姐不在院裡嗎?”
“嗯,今日皇太子妃遣人來召小姐進宮,小姐帶着司音和鴉紅姐進宮了。”
聽此,竇懷啓心裡有些沉悶,今日出了惡氣,不應如此纔是。
司涼帶着竇懷啓進了南雲院東邊的廂房,這個廂房是特地給下人們留的,所以空間也算不上多大,左右不過三十尺。
但南雲院裡只有竇懷啓一個男孩,這東廂房也自然只有他一人住,陡然間由大通鋪到這整個屋子,他有些不適應。
這廂房裡該有的都有,比起低等奴才們住的下人房要好得多。雜石鋪成的地面也算光滑,小圓木桌,青花茶壺茶杯。
通鋪倒還是通鋪,只是這通鋪是一個人住。
“這……我住在這裡?”
竇懷啓眼睛大睜,嘴脣微張,這個時候才顯出了他這個年紀該有的神情。
也不怪乎竇懷啓吃驚,這將近半年的流浪之旅,他吃過許多苦,見過太多刀光劍影,這陡然間的改變,讓他有些不適應。
司涼斜眼看了他一眼。“嗯。你就住在這裡,大小姐已經與夫人說了,從今以後你就是她的書童了。只是入學之事可能得等到明年開春了。”
“我,也要去書院嗎?”
“當然啊,書童自然得陪大小姐去的。”
竇懷啓越發覺得這姜裳對自己太好了,可他又抓不清姜裳能從自己這裡得到什麼。
一時思緒迷糊,得不出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