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歌醒來時,陽光正透過素白的窗紙投進屋內,在她的身上鋪灑出一片融融的暖意。
這是一間極爲簡素的屋子,一張榻一幅畫,除此外再無它物。
顯然這些並非陰世景物。
竟然沒死!
蘇錦歌站起身來走到窗前,扭頭看着地面之上那道因爲光線顯得不是很清晰,卻真真切切存在着的影子。而體內的靈氣此刻正依照九重韶華的功法自行的運轉着。
從前她想過當靈力恢復的那一刻,她會如何的狂喜一番。可是此時此刻,她的心是沉靜的。且那沉靜中還帶了些許的沉重和壓抑。
微閉了雙眼內視識海,卻訝異的發現識海之中一片空空蕩蕩,再無紅蓮的影跡。靈氣在經脈之中運轉如常,不見分毫異樣。再視丹田,那景象頓時令蘇錦歌怔楞起來。
燃着火焰的紅與那冰霜血色的剔透融做了渾然的一體,奇異而瑰麗。舒展搖曳的葉片之上,小小的元嬰正盤膝正坐着,太陰離火在她身畔遊離盤旋。一派的靜謐安然。
這算是七哥又救了她一回嗎?
蘇錦歌怔楞了許久,最終微嘆一聲,伸出手來推開了眼前的窗子。
窗外,大雪初晴。
偌大的院落簡淨到只有一株玄色的老樹。
一名穿着半舊僧袍的小和尚正拿了掃把慢悠悠的清理着院中的積雪。老樹的枝椏上正坐了一名杏眼桃腮的白衣修女,她一手拿了根枯枝毫無規律的在空中擺着,一手託了張焦躁不耐的臉。
見窗子打開,那白衣女修的神情迅速的化做一片欣喜,直接躍到窗前來。隔了窗子將蘇錦歌從頭摸到腰,“果真是完好無損。——你這小和尚還真是有幾分本事。”
那小和尚停下手中的活計,合掌道:“小僧不敢居功,明心施主能得恢復完好皆因自身功法所致。”
小和尚的話從蘇錦歌的左耳進去,自右耳出來,根本未曾注意他了什麼。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有些疑心眼前的一切都是場夢。
窗外的楚瓔珞是活蹦亂跳的,摸在自己面上的手是溫暖的。
如果這是真的,那先前望仙城中所見的一切是虛幻一夢?
蘇錦歌的神情異常的如此明顯,楚瓔珞如何看不出來。她將手臂伸至蘇錦歌的眼前,翻開袖口扯出一小截紗衣的布料來,“幸得有它,撿了一命回來。”
蘇錦歌張張嘴,沒等她發出聲音來,楚瓔珞放下了衣袖又道:“那日我被釘在摘星樓頂,眼見着你從我面前飛了個來回。——就是要尋仇,總也不該一人獨去。”
蘇錦歌的心中百味雜陳,不知是要笑還是要哭,半響方纔扯出一抹苦笑,“所幸師姐無事。”
楚瓔珞默然一陣。院落之中,唯有那小和尚掃雪發出的“沙沙”之聲,一下一下極富規律。
楚瓔珞側頭看了看他,忽然轉回頭來湊近蘇錦歌疾速說道:“合歡宗那位素汐真人被這小和尚關了兩百年,蜀山劍宗的肅方真君被他關了一百六十年,狼族的大妖被他忽悠的剃光了腦袋做和尚,。總之,不管他說什麼你千萬別聽。”
她雖是湊近了蘇錦歌,音量卻是未減半分。莫說那小和尚聽了個一清二楚,只怕方圓百丈內的人再沒聽不清的。
蘇錦歌有些摸不到頭腦,不明白她爲何忽然這個。而那小和尚僅是報以一笑,仍舊低頭掃他的雪。
楚瓔珞拍了拍蘇錦歌的肩頭,說道:“我跟這個小和尚有約在先,見你完好便離開。”
蘇錦歌追問道:“師姐要去哪裡?”
扶光已無,楚瓔珞要走去哪裡呢?
“如今門中諸事繁多,我早些回去也能多做上些事。”
楚瓔珞一言說罷,便見蘇錦歌的面色迅速變幻起來。楚瓔珞似是想到了什麼,眼中頓時一陣恍然,“你莫不是以爲扶光亡盡,所以才隻身一人跑去放逐澗?!”
楚瓔珞看了看她,而後又看了看,“自東瑤到西荒,莫非你半點消息都未聽到?”
當時的蘇錦歌哪裡有心思去探那些,只得了蘇青雪動身回返放逐澗的消息便立刻奔赴而去。就是兵器也是到了西荒纔想到去尋。
中元大陸之上縱是中小型門派中也不乏擁有傳送陣的,更何況扶光這樣的龐然大物。蘇錦歌不是不知道傳送陣的存在,而是她以爲扶光會以一門之力死守那封印。如今思來卻是忽略了當時的衆人皆以爲封印在青雲。
正當蘇錦歌心中初初開始推測之時,楚瓔珞開口說道:“當日放逐澗攻上扶光,求得是扶光至寶玉華鼎。”
她的聲音漸漸的沉重起來,越是往下說那沉重便越是壓上心頭,“求鼎以煉藥救治慕容,時機選在青雲危難之際。這與西荒駐地中那幕聲東擊西如出一轍。向扶光安插細作,暗算首座太上長老,放逐澗先前那些行爲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只是,太過合理反倒顯得反常。
有同門猜測,那封印許是不在青雲而在扶光。當日的種種境況下,那個猜測最能將一切解釋通順。
不論那猜測是真是假,扶光都不敢賭。
開陽掌門令我帶了兩隊同門弟子往望仙城中去,結下傳送巨陣將城中的居民全部送走。到了城中方纔發現放逐澗另藏了人馬。一見我們下山,便出手攔阻,殺氣畢現。
如此反常,就連山下的凡人都知求鼎是個託辭。
那隊人馬並不進山,他們的目的像是要阻止一切人向外去報訊求援。”
楚瓔珞頓了頓了,嗓音有些乾啞,“我們都沒想到,望仙城中不論凡人、修士皆不肯踏入傳送陣。更有許多人自發向西、南去求救。屠殺,就是從那時開始。
最終我們還是結起陣來,將城中的凡人都送了進去。而那些修士,他們無一人肯離去。其中,便有你的兄嫂一家。”
楚瓔珞的聲音破天荒的低了下去,“首座太上長老以自爆爲代價將萬千弟子送往了其他界域。萬千弟子結成上古禁陣,祭陣眼之力縛印整個中元大陸。——陣眼,便是那位段家的元嬰真君。”
這便是明明東瑤山中一人不剩,封印卻似未曾解開的緣由!
上古禁陣、祭陣眼之力。
如此說,作爲陣眼的義父是祭出了畢生修爲和生命。封印未曾完全解開,是以兩位元后修士以及萬萬千千數不清的修士和凡人的生命作爲代價換來的。
雖知曉了封印未解,扶光未曾滅門,但蘇錦歌的心頭仍就難有分毫輕鬆,反倒更覺壓抑沉重。
院子中的雪已經盡數清掃,那小和尚放下了掃帚在院子正中擺了三個蒲團,中間架上一隻紅泥小爐。轉身出去提了一壺熱茶回來墩在上面。
“天氣晴好,兩位施主不妨曬曬太陽,喝些熱茶潤喉。”
“哪有心思喝茶。”楚瓔珞說罷回過神來,扭頭道:“我師叔能出來了?!”
小和尚微微笑道:“明心施主神智清明,看來並無危險。自是可以出來的。”
乍一醒來,接受的信息過多,令得蘇錦歌有些反應不及。半響之後她方看向那小和尚道:“請問大師,我可是曾在神智不清明的境況之下做了什麼?”
“若施主在放逐澗中是神志清明的,那便是未曾。”小和尚靜立不動,唯有那寬大的僧袍被北風掀起一角來,“先前並不能確定施主的情況。未免天音宗乃至中元大陸化作地獄,只好委屈施主暫閉於此間。小僧從不打誑語,此間比起百花谷中的奈落古樓更適合安放業火紅蓮。”
聽他提及業火紅蓮,蘇錦歌不由神色一凜,待要追問之時卻聽那小和尚轉而說道:“一位老者救了一名奄奄一息的少年,使他免於葬身狼腹。十幾年後,那少年卻成了一方惡名震天的響馬頭目。燒殺掠搶無惡不作,手上所沾的血可填江河。施主覺得那老者是行了善還是做了惡?”
聽來不相干,蘇錦歌卻是明白他的意思。“老者救人是出於善,被救者做下的惡實不該由老者揹負。而紅蓮業火卻不會辨分這些。”
“施主慧捷。”小和尚彎腰鞠了一禮,又道:“自上古至今時,業火紅蓮早已生了異變。而今施主情況有異,想必那業火紅蓮再生了變化。爲蒼生計,還請施主委屈些時日,暫居天音宗內。”
小和尚的話音才落,蘇錦歌便覺楚瓔珞抓着自己的手更用力了些。
彷彿知曉楚瓔珞的小動作一般,那小和尚笑着道:“聆聽佛法於明心施主來講多有益處。”
楚瓔珞忍不住道:“聽也是空,不聽也是空。既然都是空,聽或不聽有什麼差別。”
小和尚認真道:“聽,則化解明心施主心中戾氣。免被那紅蓮的兇虐之力所控。如何是空?”
蘇錦歌回握着楚瓔珞的手,示意對方稍安勿躁。她扶着窗子邁出腿來,方纔鄭重開口道:“業火紅蓮的確危險,我此刻亦是沒有完全的把握能保證它不會脫離出掌控。在確認無虞之前,便叨擾大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