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霞光,猶如一隻神奇的手,徐徐拉開了淺淺的夜色,整個大地豁然開朗了。北方的遠山還飄着幾縷霧靄,層層梯田在陽光的撫愛下顯出勃勃生機。向倦飛依偎着張雲岫望着北方,沉浸在清晨的短暫的幸福中。
在向倦飛腦中,帶着熾熱氣息的雲岫模糊了,然後幻影成父親醬紫色的兇狠的臉。
——“聽說你經常跟那張家小子攪在一起?”父親向正高呷了一口酒,嘴裡嚼着花生米,紅紅的酒糟鼻、一動一動的腮幫子泛着紅光,突兀地問。
“哪個婆娘在嚼舌根子?我們一起長大,在一起耍,有什麼好奇怪的。”倦飛回答雖理直氣壯,但心裡是虛的,遂收拾碗筷準備下席。不單是怕愛情捂不住,還因爲父親在家中絕對是權威。在倡導幹部“四化”的歷史潮流下,父親從大隊支部書記崗位上“退位”,但是大哥、二哥卻分別在上校、校長崗位上“上位”。這在她父親心裡是他“權威”的另一種延續,所以,向正高無論在向家壩村裡走路還是在家裡說話,都是螃蟹過馬路——橫行霸道,不容他人質疑的。但是他遇到了“大反派”女兒——向倦飛。
“姐姐,撒謊。那天你們在柴房還抱在一起呢。”在上初中的弟弟端着飯碗在旁多嘴頂黃。
向倦飛瞪了弟弟一眼,臉頓時紅了。“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母親一巴掌扇在弟弟肩膀上,弟弟愣在當場,不知所措。
“該死的報應,你非要嫁給那個混蛋嗎?你看他那個家境,老漢得肺結核,廢人一個,老孃倒是勤快,但老實人一個,還有兄弟妹妹一大堆,不是他姑爹楊柏雲扶持,怕是年都過不起。你嫁過去,侍奉老的還要侍奉小的,不是當爹的不講道理,女兒,那確實是個無底的坑啊!”
“人窮也不是一輩子都窮。我哪怕去受罪,也是心甘情願的。”向倦飛說得很堅決。
“除非老子死了,他一輩子別想做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夢!”向正高大怒,啪的一聲,把酒杯摔得粉碎,大聲呵斥道。這時,他臉漲成醬紫色,像一副掛在櫃檯上被風吹乾的豬肝。
向倦飛嚶嚶哭着跑進自己的臥室。“氣死我啦。都是你教的好閨女……”背後傳來父親喋喋不休的罵聲。
——白江大道在兩山聳峙的漏斗倒置的谷地間向北延伸。那夜,白江河很靜,靜得能聽見河水嘩嘩的流淌;那夜,月光皎潔,空氣清新,甜甜的稻花香沁人心脾。雲岫、倦飛無暇欣賞這其中的美,身後隱隱可見的火把和響徹山谷的犬吠,逼迫他們在大道上拼命奔逃,越來越粗的喘息聲掩蓋了路邊草叢細花裡的蟲鳴。
“雲岫,這白江大道自古山高水險,只有華山一條道通往城裡,帶着我遲早被他們追上,不把你打殘廢纔怪,不如你先走,我留在這裡給你打掩護。我是他獨女,不敢拿我怎樣,最多把我關在屋裡。我伺機逃脫,再在城裡來找你。”
“我怎麼能把你扔下!要殺要剮隨便他們,我不相信自由戀愛違了哪門子法!”
“爲了孩子不要再犟了。現在他們狼,我們是羊,羊沒法跟狼講道理。你在城裡批發市場擔棒棒等我,我來找你。沒時間了,就這樣,不要再爭了。”
雲岫接過遞來的包裹,緊緊抱了抱倦飛,含淚作別。
倦飛坐在烏龜巖上,靜靜等待七八支火把將她圍住,然後昂起頭猙獰地望着衆位叔伯冷笑,“各位叔叔伯伯,勞您們大駕了!”
“哼,勞我們大駕?鬼女花花,未婚先孕,私奔,你醜丟大啦,還好意思冷嘲熱諷。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要不了好久,向家壩都傳遍了,看哪個小夥兒還敢要你?”向來尖酸刻薄的五叔扯着脖子教訓,然後四處張望,“那個王八蛋在哪裡?向家閨女平白無故被他搞大肚子,老子要打斷他狗腿!”
“誰叫其他男人要我了,我的男人只有張雲岫一個!丟我醜?我看還是把你們的臉髒了吧?我看你們是一羣老封建!現在是八十年代末,馬上進入九十年代了,提倡自由戀愛了,不是你們那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了。我心甘情願地想跟雲岫過日子,礙了你們哪樣眼了!”
“啪”的一聲,向倦飛右腮幫結結實實地捱了一巴掌,嘴角滲出血絲。
“不知廉恥的東西!把她押回去關到!那個王八蛋讓他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隔幾天找張家算賬!……”向正高歇斯底里地吼道,回聲孤零零地在山谷裡飄蕩。
向倦飛怨恨地盯父親那張醬紫色的臉,不發一言,任由衆位叔伯擺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