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書社的副總裁辦裡,坐着幾個人,面面相覷。
天下書社創社之時,長安公子做油墨試驗,把自己的總裁室弄成了個“試驗室”,因而衆人議事一直在副總裁辦進行。似乎延續了這個傳統,一向以來衆人議事,自然而然的坐在副總裁辦裡。
“怎麼辦?”蘇味道苦笑一聲,向大家說道,“聽說豫之又被押回了大理寺,這次咱們可真是害了他。”
“誰能想到這個‘八議’的議論如此火熱。”王勮嘆了一口氣。
裴炎皺眉道:“公子一向也是反對‘八議’的,而且公子處事一向公正,定然不會怪你。”
“我也知道公子不會怪我,但是豫之因此而受到牽連,公子一定十分痛心。”蘇味道搖頭說道。
“平心而論,豫之應該受到嚴懲。”裴炎說道。
喬知之聽了,卻大不樂意:“豫之有什麼錯。公子不是說‘發乎情’纔是最合理的婚姻。”
“公子說的‘發乎情’的確十分有道理,但不太現實。”王勮也說道,“如今婚姻哪一家不是先講身份地位,那個‘發乎情’根本就是個幻想。”
“所以說,豫之這樣的感情才更加珍貴。”
“但終歸是不合於‘禮法’。”
“即便公子說的不對。按大唐的律令,大理寺判豫之‘流二千里,可贖’。有什麼錯?”喬知之義憤地說道。
“別忘了公子一向主張‘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認爲這個‘八議’是不合理的根源。”
“公子雖然這樣認爲。但律令如此,又沒有改律令,怎能不按律令辦事兒。上次那個阿阮娘子,大家不也十分氣憤。公子甚至說那種背信棄義的傢伙,應該千刀萬禍,結果呢?還不是按律令‘無罪釋放’。”
蘇味道搖了搖頭笑道:“本來是要無罪釋放,不過六殿下見公子生氣,因而想了法子還是治了他的罪。”
“六殿下怎麼治他的罪?”喬知之奇道。
“六殿下以‘略賣人’爲名,重新讓萬年縣定罪,將那人判了個‘徒三年’。”
“徒三年,還是便宜了他。”喬知之狠狠地言道。
“公子反對‘八議’,雖然不無道理,但我認爲‘八議’也不是全無道理。比如這個‘議功’,有大功者應該受到寬宥。”王勮說道,“還有這個議賢、議能。自古以來賢才難得,魏太祖的求賢令甚至連不仁不義之人都認爲可用,對賢能之士寬宥些,不見得有什麼不對。”
“功是功,過是過。我覺得公子所說沒什麼錯,有大功者已經受到獎賞,怎麼能在罰罪時,再寬宥一次,豈不是一件功受了兩次獎?”蘇味道對楊悅的理論十分支持,“而那些賢能之士犯了罪也不能不罰。”
“‘八議’只是在量刑上,有所寬宥而矣,並非不罰,有何不可?”
……
實際上整個“文刊編輯部”,大多數人對楊悅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理論持支持態度,否則也不會有這個“論‘八議’”之文。
所謂屁股決定腦袋,屁股坐在哪裡腦袋便在哪裡,一點沒錯。“文刊編輯部”中大部是寒門士子,“八議”中的議貴、議親、議故跟他們一點不沾邊,所以最爲反對。
“詩刊編輯部”對於反對“八議”卻並不積極。只有少數精英對“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理論表示支持,也有一部分人對“八議”半反對,半支持。
王勮便是典型的一個半支持半反對者,裴炎是支持者,而喬知之原本是支持者但因爲楊豫之纔會強烈反對。他反對的理由則是楊悅的“愛情自由”理論。
總裁室中議論紛紛,文刊編輯部也是議論地熱火朝天。不過只是一邊倒的溢美之辭。
“‘八議’是不平等的根源。說的好。利貞這篇文章寫的太好了。”
“親貴故舊,不過是貴族的特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豈能搞特權化。”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正是這個道理。”
“利貞這次大大的出足了風頭。”
……
這個投了炸彈的孟利貞聽了衆人誇讚十分興奮。衆人相繼散後,他一路從天下書社出來,碰到熟識的幾個同學,相約了到胡姬樓吃酒。
西市的胡姬樓與東市的醉仙樓有所不同。東市周圍多爲高門貴族,西市周圍多爲商旅平民。
到東市醉仙樓裡面吃酒的人多爲高官貴人。而且醉仙樓的雅間密封很好,往往成了許多官員談論之所。
而西市的胡姬樓卻不同。胡姬樓不僅是長安城最大的酒樓,而且充棄滿異域風情。吸引力超強,上至高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士林才子無不以到胡姬樓吃酒爲樂。
西市胡姬樓。
正午時分,胡姬樓里人聲鼎沸,十分熱鬧。賓朋座滿,高談闊論。
樓下的大堂十分寬敞,足以容下上千人。樓上的雅間也只是用屏風隔開,聲響相聞。
有個“說話人”坐在大堂的正中高臺上正在“說話”。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這種“說話人”在各大酒肆餐館裡流行起來。幾乎稍微上點檔次的餐館都有這種“說話人”坐在大堂裡,爲大家講唱些小故事,有時候還會將《天下新聞》上的事拿來彈唱。
“……千鈞一髮之時,小公子奮不顧身撲上啊,救下了小娘子。自此後,小娘子對小公子產生了愛慕啊,兩個人兩小無猜,一起長大……只見那小娘子出落的貌美如花,小公子長得英俊瀟灑,正是一對神仙眷侶,天間少有,世見無雙啊……”
“好”座中有人拍手叫道。邊吃飯邊聽故事,的確增添了不少樂趣。堂中賓客成分混雜,商人平民居多,也有不少衛士,還有些個書生雜在其中,連和尚、道士之流都有……
“……只是天不作美,嫉妒美滿,有朝一日來了一個漢子,愣說那小娘子是他的啊”
說話人唱到此處,稍做停頓,呷了一口茶水。
“豈有此理。”有不少人義憤起來,“後來怎樣?”
“老館別賣關子,快唱吧。”
“莫不是嫌大家給的彩頭不夠。”
……
衆人鬨笑。有幾個商客笑着起身把錢投到他面前的一個盤子裡。盤子裡已有不少銅錢。
“容老漢吃口茶來。”說話人是個六十歲上下的老漢,鬍子已花白。稍稍歇息一下,重又拿起“胡爾”,邊拉邊唱起來:“那漢子的話雖然無理,卻有證據啊”
“什麼證據?”有人禁不住問了起來。
“說那小娘子已去逝的父親,在十幾年前已將小娘子訂給了他啊”
“啊?”人們驚呼起來。
“真的假的?”見說小娘子的父親已去逝,有人懷疑道。
“無論是真是假,自來一女難嫁二夫啊。大家說一說,這小娘子應嫁給誰啊。”老漢邊唱邊問道。
“嫁給小公子啊。他們兩個才般配。”有人說道。
“不對,那小娘子即已訂給了那漢子,便是漢子的妻子了。”有人反對。
“如果小公子當日沒有救下小娘子,那小娘子早就死了,那漢子哪裡還有什麼妻子?”一個聲音說道。
衆人聽他說的有理,不由一齊看了過去。見是一個道士模樣的人,面上三縷清須,十分清秀,身邊坐着的是一個大和尚。
“是啊,那漢子的妻子等於早就沒了。那小娘子嫁給小公子纔對。”有人出言附和道。
“兩難啊”說話人長嘆一聲,又唱了起來。
“小娘子本想退婚,那漢子卻不容分辯,要強搶了她去啊”
“強搶?太無禮了。”不少人氣道。
“要我說小娘子願意嫁誰,便嫁誰,怎能強搶。”
……
“公子氣怒,約那漢子決鬥啊。說你若是贏了,小娘子歸你,我若是贏了,小娘子歸我啊”
“對啊,這到是個好辦法。”衆人長出了一口氣,紛紛笑道。
“可惜那漢子太不經打,公子一出手,他便敗了啊”
“好啊。小娘子歸公子,豈不正好。”有人拍手。
“可是那漢子耍無賴啊,纏住了小娘子不放手啊”
“豈有此理”衆人大怒。
“公子一怒,拔出劍哪,竟然失手殺死了那漢子啊”
“啊?”衆人大驚。
“公子失手殺了那漢子,正自懊悔啊小娘子見那漢子死了,心中悲慼啊,雖然她與公子有情,可那漢子也算是她的夫君啊,向公子叫一聲‘郎君,今生無緣啊’,轉過身竟然跳水自盡啊”
“好個有情有義的小娘子?”大驚之下,有人禁不住站起身來。
“我知道了,你說的是楊公子的事兒啊。”
“原來,其中還有這許多原委。”
“看來楊公子真是冤啊……”
“聽說那楊公子,見小娘子自盡,悲不自勝,至今還人事不省。連藥聖都束手無策……”
“可憐啊。”
……
一時間,衆人開始同情起楊豫之來。
那個武士向和尚相視一笑,看向坐在堂中的幾個士子,相互微微點頭,引導着大家談論。
“楊公子原本被聖上判了流二千里,哪知道有人說太輕,要重判……”坐在西首的一個士子叫道。
“流二千里?不輕了。”
“是啊,要我說楊公子沒有罪啊,應該放了纔對啊。”
……
孟利貞揀了樓上一處靠天井的散座,正與朋友坐下吃酒,聽了衆人議論不由冷笑:“輕?致死兩命,還說輕?”
他的聲響很大,又是從樓上落下來,衆人不由紛紛擡頭去看他。
“依着大唐律令,楊公子該當此判”另外一個士子說道。
“該當此判?如果沒有‘議親’、議貴,殺人者死,他怎麼會該當此判?”孟利貞輕蔑地說道。
樓下的那個戴斗笠的武士看了一眼身邊的和尚,不由苦笑一聲,她精心策劃的這場悲情戲,沒想到這個孟利貞又來搗亂。楊悅的悲情故事基本屬實,只是在關鍵點上做了些引導,聽起來已是大不一樣……
“請問這位士子,‘八議’有什麼不對?禮雲‘刑不上大夫’,自《周禮》以來便有‘八辟麗邦’之說。‘八議’不過是重親賢、敦故舊、尊賓貴、尚功能之意。何錯之有?”
“是啊,楊公子平日便十分仁義,春天那場大雪,楊公子還組織了‘鬥雞公益大賽’,給司農寺捐了不少錢,讓受災的百姓種春小麥,這等仁義之人,怎麼不應該減刑?”
此言一出。大堂裡衆人更是紛紛響應起來。
“對,楊公子仁義,當然要酌情減刑。”
“公子仁義之人,斷不會故意殺人。一定是那漢子無賴糾纏,纔會失手……”
“楊公子有情可願。”
……
孟利貞剛纔還被衆人棒到天上,此時卻聽又被人們批駁,嘿嘿冷笑:“真是一羣愚夫。知道什麼?”
衆人見了孟利貞的嘲諷,紛紛大怒。
“我看這位士子,說話如此無禮,纔是白讀了聖賢書。”
“我等都是愚夫,難道千年來祖宗們都是愚人?這個八辟可是從周朝便開始有的。”
“周公制周禮,正是要教化天下,沒有禮法天下豈不大亂。”
……
座中不少是國子監的生徒,一頓批駁,早已偷換概念。
楊悅暗暗叫苦。雖然她爲楊豫之策劃的這些“悲情”戲還算可功,可這個孟利貞不看場合,如此以來這個反對“八議”的“平等”論,豈不被衆人推向“邪說”之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