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形勢,四川“據長江上游,下臨吳、楚,其勢足以奪長江之險”;論富有,四川“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實所生,無谷而飽;女工之業,覆衣天下;名材竹斡,器械之饒,不可勝用;又有魚鹽銅鐵之利,浮水轉漕之便”。可如此寶地,對於現在的李自成而言,卻是梁園雖好,非久戀之家。
話說回來,當初李自成決意入川,也是看中的四川的諸多利好。他的出發點主要來自蒐括糧秣、恢復壯大以及扯動敵勢此三者。
比起幾乎連年天災的陝西、河南等地,四川雖然也承受着氣候異常的副作用,但畢竟有着四川盆地這個天然的調節器,受到的影響明顯較他處爲輕。且從兵禍上而言,即便川中也分佈着大大小小的棒賊土寇,比起橫行無忌的陝豫大寇,他們造成的破壞力無疑微乎其微。故而,離開千瘡百孔、了無餘糧的陝西,轉進破敗程度較輕的四川,是爲軍隊補充後勤的絕佳選擇。
同時,四川諸寇一盤散沙的現狀,也爲軍隊壯大提供了有利條件。陝西的流寇在官軍的四面圍堵下,死的死、逃的逃,唯一成規模的,只有闖營與趙營。面對屍殍千里、白骨浮野的陝西,補充兵員一直是個老大難問題。想在漢中時,若不是吸收了張妙手、熊萬劍二部,新遭重創的趙營是絕對無法短期內恢復兵力的。李自成沒有趙當世這個際遇,所以只能選擇入川尋找機會喘息恢復。
但最爲李自成看中的,還是四川的地理形勢。四川多山道,尤其是川北川東,崎嶇險峻,所謂“蜀道難,難於上青天”絕非捕風捉影。李自成在陝西給官軍逼得身心俱疲,急需調整。一旦轉入四川,就可以依靠地理,慢慢與官軍周旋。而且他明白洪承疇身爲三邊總督,顧忌職權,在沒有得到允許前,是不可能擅自緊追入川的,是以留給自己的機會很多。
然而,作爲一個領軍人物,李自成絕不是個目光短淺的人。他心裡很清楚,入川雖然利好多多,但不能因此而被迷惑。實際上,在這些利好的背後,也隱含着許多危機,也正是考慮到了這些危機,李自成纔會從入川的那一刻起就告訴自己,出川勢在必行。
促使他下定決心不留在川中的,籠統說來,也可拎出三點大的原因。
頭一點,四川非坐守之地,不進取則亡。綜觀古來佔據四川的大大小小勢力,縱有能稱豪一時的,卻絕少有雄霸天下者。東漢公孫述,據蜀自雄,兵敗而亡;三國蜀漢,經年北伐,終爲魏滅;明初明玉珍,深得蜀地人心,亦二代而亡。其他諸如李特成漢、王建前蜀、孟知祥後蜀等等盤踞川中的勢力,都只能逞一時之強,終究都無法達到逐鹿天下的水準。李自成文化水平不高,但喜歡聽人講述歷史典故,他在營中設有專職講師四五人,每天只要得空,就會讓他們爲自己講述古之興亡,收益頗豐。他自己也善於總結,得出一個結論就是,四川如籠,入之,外有鐵絲庇護,可也失去了作爲的機會。那麼如何坐川而不至於作繭自縛?大致而言,就需要另一塊進取之地以爲矛,與盾牌一般的四川相配。這個矛,一般說來,要麼是漢中,要麼是荊襄,二者得一,可覬覦天下。反過來,得二者而無四川,則亦如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徒有進取之地而無進取之實力。李自成有自知之明,他既沒有實力拿下四川,更沒有實力再席捲漢中或荊襄。所以與其徒然自困川中,還不如早作退出打算,日後捲土重來未爲晚也。
次一點,四川勢力複雜。這不僅包括川中正牌官軍,還包括無數散居各地的土司番部。強如明朝,開國時爲了壓服這些個久處荒蠻的異族時,都不免付出極大的代價,及至近代,在明朝積威數百年的情況下,還發生了奢安之亂這樣聲勢浩大的土司叛亂,川中土人的驍悍桀驁由此可見。實際上,李自成往年遊走於邊境地帶時,也沒少和這些土人打交道,深知其衆的棘手程度。可以說,縱使他李自成有實力強拿了四川,坐上了據守川中的頭把交椅,這把交椅上,也必定是佈滿釘子荊棘。要想將屁股坐穩,一來得靠實力鎮壓,二來要靠時間磨合,可實力與時間,李自成現在也都沒有。
末一點,四川遠離角逐中心。流寇之所以興盛不絕,很大程度上是取決於相互之間的配合與協作。雖然不同派別的流寇們很多時候會爲了利益反目爲仇,自相殺傷,但不可否認,大部分時候,在面臨朝廷這個一致的強大敵人時,他們都會放下前嫌,同仇敵愾,利用各種方式聯合呼應起來,共同抵抗官軍。這“聯合呼應”不單單指的是合兵合營,更多情況下,流寇們還會互換資源、情報乃至人脈等等。這就使得流寇們既散如星海,難以剿殺,又如一塊鐵板,能迸發出足夠強的合力。四川地處西南,與目前縱橫於河南、兩淮等地的大部分相去倍蓗,李自成名號再響,若失去其他流寇的支持與承認,也就是個笑話。
趙當世從李自成的信上大略瞭解了他的想法,知曉闖營終會出川。老實講,他是舒了一口氣的。舒氣,不因闖營不會與自己爭四川,而是和李自成一樣,趙當世也早就看透了四川對於趙營只能算作一個戰略階段的緩衝這樣的本質。他最怕的就是李自成一腦袋扎進川中就不走了,那麼趙營屆時要抽身也必然會面臨許多難處。如今李自成說明了入川的戰略意圖,算是與趙當世的想法不謀而合。至於往哪裡出川、出川去哪裡,趙當世目前與軍中高層還只有個模糊的目標,不足以拿出來說道,總之有一點前提:絕不和闖營一個方向出川——利益爲上的勢力集團之間,無一例外都是“可同患難,不能同享福”。現在闖營與趙營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必須相互扶持、合作才能都活下去,只要度過了這個困難時期,一山不容二虎的場面想想都不會很遠。這無關領導層的品行,而是領導層在客觀環境下必須做出的選擇。
不過說這些爲時尚早,當務之急還是得在官軍的圍剿下搏出一片天。命沒了,一切都是虛話。
趙當世從百丈關回到廣元后不久,闖營與趙營已分別襲破了劍州與昭化。附近的官軍全都收縮到了梓潼。此前,四川巡撫王維章爲了平定爲亂順慶、保寧一帶的袁韜,親自帶兵駐紮在閬中,乍聞丟城失地的訊報,如五雷轟頂。驚魂定後,立派隨軍的川西參政常任賢、參議張志定帶部分兵力先回成都防禦,同時,傳檄安錦兵備道副使吳麟徵火速帶兵前往綿州駐守。
侯良柱大軍的覆滅造成了短時間川北官軍守備空虛的局面,聚在梓潼的都是些殘兵敗將,人少鬥志也低。李自成審時度勢,認爲滯留梓潼不是好的選擇,便與趙當世合計,闖營繞過梓潼先行,趙營則繼續攻打梓潼。趙當世本來也還要等待呼九思等人來會合,答應了下來。
李自成馬不停蹄,率領全軍從劍州開拔,過梓潼,先佔梓潼水西面的魏城,之後向西於官軍尚未部署時,由魏城發散,分兵四處攻擊,覆蓋什邡、彭郫、新都、西充、遂寧等成都平原上各城鎮。
就在闖營進入成都平原打得火熱之際,呼九思與樑時政、楊三自巴州抵達了廣元。趙當世取呼九思手下棒賊喜穿青衣之俗,將這支爲數三千的新附軍立爲與老本軍、先討軍平級的“青衣軍”,呼九思爲總兵,樑時政與楊三各爲千總。後來穆公淳曾暗地裡提醒趙當世,說“青衣軍”之號,前朝已有,且屬元末張明鑑部。張明鑑愛食人肉,暴虐兇殘,其部亦是殘毒備至,以此自號,恐怕有失風采。豈料這事給呼九思等人聽見了,不以爲忤,反而認爲以此號還能體現出己部的剽悍,趙當世見當事人都沒什麼意見,也就不了了之。
闖營先驅,趙營職責爲清理後路,趙當世於劍州整肅全軍,次日,以青衣軍三千人爲先鋒,與徐琿親率先討軍七千人爲主力,共萬人南下攻打梓潼。侯大貴則作爲主帥,與老本軍駐紮在劍州。
劍州西南方向有大劍山等山脈橫亙,能夠對龍安府的官軍造成障礙,但與東南方位的蒼溪、閬中卻有直接的通道。考慮到目前四川巡撫王維章正在閬中,所以侯大貴在趙當世走後,就派吳鳴鳳帶着本部二千人去劍州東南的鐵山關防守。那裡空扼蒼溪到劍州的道徑,可以爲劍州提供掩護。
黑夜幽冷,戰後的劍州城街道上一片蕭索。
幾絲寒風從空隙鑽入覃施路的脖頸,她哆嗦一陣,裹緊了皮裘。
趙當世、吳鳴鳳兩軍先後出動,劍州城的兵馬瞬時間少了一半多,白天戒嚴,百姓足不出戶,到了夜間,更是家家戶戶都閉緊了門窗,熄燈休息。這個時間點,還算通闊的劍州城內街道上,鬼影都沒一個。
從遠處不時傳來的梆子聲稍稍讓孤身一人的覃施路安心些,她一邊咒罵着,一邊快速走着——她也不想在這麼個寒冷黑暗的深夜出門,可是腹部的不適感還是讓她決定去找居住在兩條巷外的那個隨軍大夫要些緩解藥。
聽說那大夫是治療婦疾的好手,覃施路走着暗想,若是那大夫今夜開的藥沒有效果,讓自己白出來遭罪一番,那說不得,定是要好好抽上他一頓,砸了他的招牌,好讓他之後不必再招搖撞騙去耽誤別人。
一想到料理人的場面,覃施路的心情頓時好轉了不少,身子似也熱乎起來。她身上有王來興給她的通行令牌,是以即使路上碰上了兩撥巡夜的兵士,都順利對付了過去。
轉過一小片紫竹林,那大夫的居處已經近在眼前。覃施路本想還想着該怎麼把已經入睡的大夫叫起來,卻不想一眼看去,影影綽綽的竹林後,那間小屋的窗戶,透着幽暗的燈火。
如此深夜,這大夫居然還沒睡下,這可不像爲醫者擅調理起居的表現。覃施路暗自嘀咕,轉想這般亦好,免去一番叫醒的口舌。
俟近小屋,一陣風吹來,覃施路頓足一避,剛要去扣門的手因此停了。她正想繼續叩門,豈料屋內傳來聲音,說話的貌似是個中年男子:“你這藥,有什麼忌諱?”
另一人聲音沙啞老邁,當是那大夫無疑:“這藥性烈,小孩婦人都不可輕易嘗試。小人適才說過,這藥用在婦人月事上,只需一點,可痊血流。倘若沾染多些,反會陰氣衝心,致使出血過多,命硬的挺過去從此體虛如同廢人,命差些的怕是就此流血不止而死。”
“哦,原來如此,這便是我要找的那副藥。”屋內,那中年人聲音頗顯喜悅。
那大夫咳嗽兩聲,似乎有些擔心,問道:“不知軍爺要它做什麼?這藥太強,尋常一點即可,無需這麼多。”
“老東西,你管的事兒也挺多。”那中年人很有些惱怒,“今夜的事,但有你我知道,倘若泄露半點風聲,老子先騸了你這條老狗!”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屋中傳來唯唯諾諾之聲。
覃施路摸不清脈絡,只覺事有蹊蹺,一個男子,無緣無故,來求理療月事的藥做什麼?而聽那大夫畏懼的口氣,似乎屋中那個中年男子還頗有些來頭。她正想藏入側邊的陰暗處繼續聽屋中動靜,卻不防那門突然間就給人從裡頭推開了。
因常年習武,她反應迅猛,退一步及時避開,纔不至於給門扉砸到了臉。門一開,屋中燈火照射出來,她擡首一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正愕然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