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大事不好了!”堂外冒着飄飛的風雪,一個身影穿雪而過,火急火燎衝進了堂裡。卜一入內,他腳步不由一頓,同時發聲:“曠,曠叔父,你的病痊癒了?”
望着滿頭白雪、神情焦慮的呂潛,堂上早已端坐着的呂大器與曠昭二人不禁對視一眼。曠昭清清嗓子說道:“原是小疾,無足掛齒。卻是賢侄,何事如此焦躁?”他在家中鬱悶了數日,到了今晨,終於想通些許,所以特邀呂大器一敘,傾吐心中愁腸。豈料兩下才剛坐定,呂潛就到了。
呂潛也不多說,從懷中摸出一封書信,呈遞上來,曠昭發現他的雙手微微顫抖。呂大器接過信,呂潛又道:“這是方纔流寇從用箭射進來的。孩兒怕信裡做過手腳,就先拆開看了……”
他還沒說完,閱覽着書信的呂大器臉色陡變,看來,就這幾個呼吸之間,他已然讀完了內容。曠昭懷着滿腹疑竇,也取信來看,纔看兩眼,當即嗚呼一聲:“琬兒果然陷入了流寇黑手!”言畢,掩面而泣。
呂潛牙關咬緊說道:“流寇渠首想讓以琬兒爲條件換咱們開門!”
呂大器沒理會呂潛,而是拍了拍曠昭聳動着的肩膀,勸道:“伯余,此非禍事,而是幸事啊!”
曠昭啜泣道:“子落虎口,何幸之有!”
呂大器沉聲道:“此前琬兒下落不明,我等縱然想救也無從下手。實不相瞞,我甚至以爲琬兒或許已遭毒害,曝屍荒野。然而現今流寇主動抖出琬兒的下落,我等要施救,豈不就可對症下藥了?”
曠昭抹了抹淚,但淚水卻越抹越多:“趙賊之兇殘盡人皆知,琬兒落到他們手裡,還不知遭了多少罪,怕是生不如死!我爲父至此,又有何臉面再面對家人?”
呂大器搖首道:“曠兄此言差矣,定然沒有看完全信。信裡寫了,琬兒完璧如初,絕沒被侵害分毫。也因如此,流寇信裡纔敢底氣滿滿與咱們談條件。”
“哦?是嗎?”雙手抱頭的曠昭不顧頭髮凌亂,立刻再去看信,這次他仔仔細細,逐字逐句讀了一遍,破涕爲笑,“琬兒沒事,琬兒沒事,甚好,甚好!”
呂大器嘆口氣,對於曠昭的悲喜之間的大起大落頗感酸楚。他倆是發小,情同手足,對彼此的個性也很是瞭解。若不是親眼看到曠昭時下的失態,他是怎麼也想不到一個素以穩重平持著稱的能人會慌亂至此。轉念再想,畢竟爲人父母,孩子出事,難免心絃大亂,捫心自問,若陷入賊手的是自己的兒子呂潛,恐怕時下自己未必能做的比曠昭更好。
“可流寇想讓咱們開城。”雖然不忍心打斷曠昭來之不易的喜悅,但大事當前,呂大器還是不得不提醒了一句。
曠昭的臉登時就黯淡了下來。他很清楚呂大器的意思,同時也不斷審視自己的立場何在。到了最後,他豁然貫通,長長吐了口氣,閉目搖頭。當初在狐尾坡擊潰郝搖旗部時,他就曾對呂潛說過“公事爲重”的話。既然那個時候表明了立場,那麼此時此刻,縱然在愛女消息的影響下方寸大亂,但原則與立場卻不應該因此動搖半分。
“這是琬兒命中劫數,無復可避。”曠昭的老淚似乎在一刻流乾了也似,立刻止住,臉色一變,“流寇想要以琬兒爲要挾,換我城池,真是癡心妄想。即刻派人告訴賊渠,我曠昭的女兒就死,也是乾乾淨淨、清清白白的烈女!”
呂大器聞言,肅然改容,從椅上站起,抖抖雙袖,方方正正給曠昭行了個大揖,口道:“曠兄大公無私,實我東林士子之楷模。大器欽佩之心無以言表,僅能以此禮,示我尊仰之情!”嚴格說來,長期外任的曠昭不算東林黨人,只不過與許多東林黨人都是好友至交,呂大器心情激盪之下話語脫口而出,這些細節也就沒有在意。
曠昭見狀,擺手連連嘆氣,道:“女兒事小,家業事大。流寇入城,慘毒可期。我曠昭怎能以全城百姓爲代價滿足一己私情?罷了,罷了!”說最後兩聲“罷了”時,他仰頭長呼,透出十足的悲涼與無奈。
呂大器點點頭,迴歸座位。之前他雖然說了救曠琬有戲,但實則壓根沒有與流寇交涉的意思,曠昭能有這種覺悟,正中他下懷。他曉得曠昭生平僅此一女,曠琬一死,他的血脈將再無存續。能在這種條件下忍痛舍女,這份胸襟與覺悟,就自己也未必能及。自思之下,暗自喟嘆,此前自己常恃才高,對這個忠厚的好友多有看輕,豈料真到了大節上,對方所表現出的高風亮節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料。所謂外柔內剛,說的就是曠昭這類人。
好友喪親,呂大器自然悲慼與同,他嘴上不說話,實則心裡已經開始考慮,是不是事後應該挑個好時機,向曠昭提議將自己的一個兒子過繼過去。他有好幾個兒子,能讓其中一個給曠家延續些香火也是好的。這也是自己作爲好友至交力所能幫的事。
站在堂上的呂潛看見父親與曠昭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咬脣說道:“難道真的如曠叔父所言,對琬兒不管不顧了?”
與老成謀國的曠昭不同,他不過一個未及弱冠的孩子,正值血氣方剛、最易激奮的年紀。他不傻,自知開城換取曠琬絕無可能,但他完全不能忍受父親與曠昭叔父就這樣對自己的準未婚妻撒手不管的態度。
呂大器看出兒子的心浮氣躁,手一揮道:“這些事你不必管,先退下。”
一想到嬌弱的曠琬將身陷虎狼羣中受盡摧殘與折磨,一股熱血當即直衝呂潛的頭頂,這也許是他十餘年來第一次公然違抗父親的命令:“不,我不走,我要救琬兒!”說着,正視愕然的父親,反而向前跨進一步。
“你……”看着兒子不依不饒的模樣,呂大器氣得長鬚亂顫,右手擡起,指着他卻是半晌說不出話來。再看一邊的曠昭,這時候雙眼一紅,重新噙淚。
“爹!你可得想清楚了!”呂潛滿臉通紅,爲了自己憧憬的那個人已經完全忘卻了在父親面前應該遵守的禮節,“眼見至親之人身陷狼窟虎穴卻束手坐視,與、與懦夫何異!大丈夫生當爲人傑,死當爲鬼雄,豈能退畏不前!”看得出,呂潛現在很失望,他沒有料到,在真正的困難面前,一向頂天立地的父親居然會選擇退步,這也是他當下表現過激的直接原因。
“住嘴!”呂大器豁然起身,大袖一揮,從來四平八穩、不急不躁的他面對兒子咄咄逼人的質問,也不由惱怒。他一起來,氣勢十足,呂潛稍稍回神,自覺失禮,遲疑了片刻,情不自禁後撤了半步。
曠昭見呂大器父子對峙,煩心更添,將頭低下深深埋到了自己的雙掌中。
雖然積威已久的父親動怒使呂潛感到恐懼,但心中強烈的信念還是支撐着他堅持了下來:“父親!天無絕人之路,只要咱們想辦法,就一定能將琬兒解救出來!但若連這個念頭都放棄,那就真的無可挽回了!”
“荒唐!”呂大器一甩袖子,側過身,氣不打一處來,“流寇明顯借勢要挾,咱們豈能讓他牽着鼻子走!”
呂潛上奔兩步,跪伏在呂大器腳邊,涕泣道:“父親,流寇想要的,不過是錢糧輜重。你此前也說過,大雪肆虐,他們無法支撐太久,故而孩兒以爲,這其中未必不能做些文章……”
“畜生!”呂大器勃然大怒,強忍住一腳踢出去的衝動,怒斥,“我呂家世代清白,怎能與卑陋的流寇往來苟且?一旦傳揚出去,我呂家的名聲何在?”
呂潛涕泗縱橫,伏地哀求:“父親,孩兒記得你時常教誡,說世事無常,若一味墨守陳規,爲害非淺。現下琬兒即將有性命之虞,你就忍心眼睜睜任她遭賊毒手而不做半點爭取嗎?”
“縱女子亦知‘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道理,你讀了這十多年的典籍,怎麼到頭來還是一無長進!”呂大器很固執,他是程朱理學的篤信者,把禮義廉恥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在他的概念中,世間事,忠君爲大,名節次之,其餘財色乃至於性命都無足道哉。他當然知道流寇愛錢愛財,與他們討價還價一番未必不能達成一個令雙方都滿意的交易。但因爲恪守着內心的這道教條,所以他無法忍受呂潛與流寇交涉的提議。在他看來,每多和流寇說一個字,都相當於給他呂家清白的牌匾抹上一道髒污。即便通過這樣的交易最終成功救回了曠琬,他今後在士林中也再擡不起頭來了。
雙方正在僵持,從堂外撞撞跌跌又跑進來一人,父子二人不約而同擡眼看去,識得是家中長伴的管家。
那管家身材胖碩,這時候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雙手撐膝,急喘幾口調勻了呼吸,然後道:“老、老爺,流寇在城外叫陣……”
眼前的煩心事沒解決,又來一樁,呂大器呼道:“不必管他,裝腔作勢罷了!”
那管家沒有離開的意思,反而加急了聲音:“曠大小姐就在城外,流寇希望與老爺談談!”
此一語有如石破天驚,不僅呂大器與呂潛怔了怔,一直掩面的曠昭也同時猛然擡頭:“琬兒,她、她在城外?”
“是!已經着人辨認了,是大小姐無疑!”那管家不住點頭。
那管家話音剛落,呂潛重重磕了個頭,哀聲道:“流寇既行此舉,明顯有轉圜的餘地,琬兒可救,切不可錯失良機!”
呂大器眉頭扭緊,正要痛斥,誰想還沒開口,眼見身邊人影一動,拿眼急視,曠昭居然也在此刻下了椅子,與呂潛並肩而跪。
“伯余!”呂大器痛心疾首,咬牙蹙眉,“你這又是何必!”雖然一直以來,曠昭都以長兄事呂大器,呂大器也因爲年長才卓,欣然接受着這份關係,但到底說來,兩人之間還是平等的兄弟之誼。呂潛跪自己還好說,情同手足甚至還有官職在身的曠昭向自己屈膝,怎麼受得了!
“唉,折煞我也!”呂大器連連嘆氣,滿臉痛惋。跪在下面的曠昭現在老淚縱橫,哽咽着一語不發——不語並不是因爲說不出口,而是因爲他的心意已經由行動表露無遺,根本無需再多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