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龜寺上下沸反盈天,山腰的密林中,景可勤貓着腰,帶着十個兵士穿梭其間。
回頭看看那十個滿臉緊張的兵士,景可勤的心也不禁“砰砰”直跳起來。他一時興起,向郭如克許下了“十人拿下龍龜寺”的豪言壯語,那時候胸有成竹,可真到了這執行階段,心氣就不知怎地“蹭蹭蹭”往下掉。
誠然,他許下的不是軍令狀,即便沒拿下龍龜寺,同爲“千總”職位的郭如克也沒權力直接處置他,但想必因此會給郭如克造成極其惡劣的印象。如此下場,無疑與他拉近趙營新貴關係的想法背道而馳。在景可勤的計劃中,郭如克是助他在趙營登樓的階梯,無論如何,也不能親手將這條路子給堵死了。從這點考慮,此次行動還真可言只許勝不許敗。
作爲昔日袁韜手下的頭號干將,景可勤對袁韜軍勢力範圍內的一草一木都爛熟於心。就像眼前這個龍龜寺,若不是他最初率衆攻取,如今也不會被經營成袁韜的新巢穴。
袁韜發展的重心一直放在巴州一帶,因此,營山縣內大大小小的堡寨據點雖說一直掌控在袁韜軍的手中,卻從未專心加固開發過。也就是近期袁韜失敗南遁,才重新重視起龍龜寺及其周邊。這之間時間寥寥,自不可能有什麼大動作可做。故而景可勤沿山而上時四處觀察,發覺龍龜寺上下的守備佈置、大小道徑與記憶中並無出入。
山腰處不時傳來陣陣猛烈的歡呼,景可勤不看也知道,定是親臨前線的袁韜在耀武揚威。棒賊中,對袁韜以及衆頭領多有神話,直說成是天上心宿下凡。在這種洗腦作用下,“尊貴神秘”的袁天王一出現,自然能激起棒賊們極大的熱情。
爲了鞏固統治,散佈流言,暗使親信對自己極盡吹捧之能事,是袁韜最拿手的伎倆。這些騙騙愚昧無知的棒賊兵士們可以,怎能矇蔽曾與他朝夕相處的景可勤等領兵大將?是以,山腰傳來的歡呼越浩大,景可勤的怒火就燒得越旺。
轉過兩棵大樹,前方爲交雜的灌木阻隔,道路模糊。有兵士擔心道:“從這裡走恐怕無路了。”
景可勤看出了他眼中的擔憂與害怕,罵道:“路還不是人走出來的?這路老子走過,穿過這片荊棘,可直抵山腰的平地。”說完,眼露兇光,將一直拿在手裡的刀斜了一斜,“今番有進無退,有人敢磨蹭半步,先看看老子手裡的寶刀點不點頭!”
他口出狠言,自無人敢再拂逆,只是人人心中都打着鼓,懷疑自己捨棄了性命,跟着這景千總深入敵後的意義所在。景可勤顧視衆人,又道:“爾等聽着,老子現在,要做的是件大事。事成了,老子拿腦袋起誓,山下的弟兄不必再辛苦,爾等也均有頭功重賞!”
衆人聞言,皆道:“謹遵千總令!”
景可勤彈壓住躁動的兵士,自己心中卻也忐忑起來。他當先開路,左劈右砍除去荊蔓,同時不斷詢問後方:“可有敵軍動靜?”
兵士觀察後回道:“敵軍俱視山下,並無人注意我等。”
景可勤點點頭,而後每走十五步左右,便問上一問,但凡兵士的回答稍有不對,他便令所有人靜伏不動。如此這般,一連問了十餘次,在灌木叢中也艱行了一二百步。又過不多時,他大手一立,突然低聲吩咐:“全都別動!”
兵士們早有了反射性反應,聽他一聲,登時無不成了木頭人。山風微起,颳得林木“沙沙”作響,景可勤與十名趙營兵士直如山木岩石,愣是紋絲不動。
風吹過草叢,景可勤心中狂跳,小心翼翼伸出手,撥開橫在眼前的枝椏。透過細小的縫隙看出去,只見十餘步外的一片臨崖高臺地中,一圈人成團錦簇,當中一人身着金甲、手持寶劍、披着紫紅蟒袍、頭戴沖天冠,周身上下飄帶如縷,極爲鮮豔耀目,不是袁韜是誰?
這正是景可勤的目的所在。
龍龜寺不好打,深諳此地地理的景可勤頭前就提醒過郭如克,只是並未引起彼時意氣風發的郭如克的重視。直到攻山接連受阻,他纔再一次提出了迂迴取勝的提議。在他看來,僅憑郭如克的三千人,是無法在短時間內拿下擁有相當兵力駐防的龍龜寺的,要速戰速決,唯有斬首袁韜一途。
可怎麼斬首袁韜?說起容易做起難。袁韜十分謹慎,即便現身,也遠遠躲在山腰上,距離最近的趙營兵士陣地少說有數百步的距離,中間道路蜿蜒曲折,更隔着無數哨卡駐兵,就趙營中最精銳的兵士齊上,怕一時半會兒也難強突入內。所以正面擊殺不可行,要殺袁韜,只能另闢蹊徑。
景可勤敢向郭如克請命出擊,所依仗的無其他,僅僅是當初走過的生僻小路罷了。他依稀記得,袁韜所在的高臺地,有林間小路可通側面,但也難以確定。要換作平時,景可勤絕無今日這般果決,但他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在此戰中有所表現,故稍作考慮後,還是決定碰碰運氣。畢竟,一旦成功,收益巨大。
這樣的隱秘行動,人多反而會壞事,十人足矣。景可勤選這十人,也不是瞎選。這十人,清一色都是軍中最爲擅射之人,當下,他們全都手持強弓勁弩,隨時等待着景可勤的下令。
袁韜就在十餘步外。景可勤暗自慶幸自己的記憶沒有出岔,同時,緊張的心也提到了嗓眼。他回頭看看身後的兵士們,發現他們也均是聚眉凝目,全神貫注盯着空隙處。獵物就在眼前,這些極富經驗的獵人們已經繃緊了神經。
“起弓。“遠處,袁韜所在的高臺地,歡呼聲如同海嘯,一浪接一浪,熱鬧非凡。景可勤卻渾作不聞,大腦空白一片。手一擡,連自己在內,七把弓、四把弩,十一支利箭在一瞬間齊齊對準了十餘步外的袁韜。
“放!”
景可勤激動之下,自覺聲音沒有繃住,可沉浸在指揮方遒中的袁韜以及周圍棒賊,竟無人聽到這一聲呼喊。
電光石火間,十一支箭幾乎是同時齊刷刷攢向突出衆人、獨立高處的袁韜,速度之快,連軌跡也難覓。以至於當袁韜仰面摔落之際,也不知到底是誰人射出的箭最先將他的性命奪去。
人死即撤。在袁韜軍中譁然大亂的當口,景可勤等迅速原路撤退。驚慌失措的棒賊們全都涌向忽然倒斃的袁韜,沒有人在第一時間去尋找行兇者的蹤跡。而後,當他們搜遍四周,奮力清除了荊棘藤蔓後,景可勤早帶着十餘人逃之夭夭,全身而退。
數十里外,同樣是密林中,楊科新將李效山蹬倒在了地上。
時至今日,再一次對視,楊科新突然發現,李效山的似乎比之前更瘦了。想來,也很久沒有正眼再怎麼近距離觀察過他,原本以爲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頰如今看來,竟是有些陌生。
從同榻而眠、恩若兄弟,演變成水火不容,直至現在刀兵相見,有時想想,楊科新居然也記不起最早是因爲何事與李效山鬧翻。有些仇,不是一朝一夕的爆發,而是日積月累的積壓,楊科新堅信自己對李效山是憎恨的,可是,現在的他卻說不出這憎恨具體的來源。
“嘿嘿,嘿......”灰頭土臉的李效山頭盔歪在一邊,粗喘着氣,這使他看上去更加狼狽。他的兵馬在回援北營的路上遭到了伏擊,從接戰的那一剎那,李效山就知道,他是給“自己人”擺了一道。
“你也有今日。”戰場局勢已經完全在楊科新的控制內,他望着再無翻身之力的李效山,冷眼嘲笑,“你不是說過,要拿我的腦袋做成酒碗吃酒?現在看看,到底是誰的腦袋先掉?”
李效山搖搖頭,眼中透出絲許絕望,嘆了口氣,卻沒有隻言片語。
這表現出乎了楊科新的預料,他本以爲,被自己暗算的李效山決計咽不下這口氣,就不說與自己拼個死活,嘴上也絕不會示弱的。可現在,一連頹喪的李效山反而令楊科新的征服欲大打折扣。
“我殺了你,你不惱嗎?”
“成王敗寇。自你我決裂那天起,我便知,我二人之間,必將有此一場結局。”這時候,李效山說話了,眼神中萬念俱灰,“我敗了,你殺了我;若是我勝了,我殺了你。既是註定該有之事,又有什麼惱不惱的。”
楊科新聽他幽幽而言,心中百感交集。早已逝去的那些經歷如走馬燈般歷歷在目。李效山瞧他面目呆滯,懸刀不決,提醒道:“你動手吧,免得夜長夢多。趙營攻山,勝負難料,要袁天王救過來,形勢逆轉,我可不會手下留情。”說罷,將頸部衣甲一扯,將脖頸裸露出來,很有些視死如歸的派頭。
楊科新聞言一呆,而後點頭道:“謝了。你記住,只因你曾是我過命的兄弟,我今日纔不得不殺你。”
李效山聽了,乾笑數聲道:“我知。”
半個時辰後,李效山的首級被送到了駐紮北營的覃進孝面前。一個時辰後,郭如克攻打龍龜寺得手,袁韜陣亡的消息亦至。
“曉得了。”來使眉飛色舞,正欲添油加醋將郭如克攻下龍龜寺的經過娓娓道來,覃進孝手一擡,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使者尷尬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卻不知道值此大勝當口兒,覃進孝何以一直黑着臉。
覃進孝雖然勇猛,但在其猛鷙的外表下,卻包裹着一顆並不太寬廣的心胸。長期以來,他都是施州忠路的天之驕子,即便歸順了趙營,那也是橫行無忌,連趙當世有時也得退讓三分。曾經自認趙營第一猛將的覃進孝,這段時期卻漸漸給強勢冒尖的郭如克比了下去,心中自然老不痛快。趙當世任命郭如克爲此戰的主力、覃進孝策應時,覃進孝心裡便有些不平衡。
原期望以一力連下南北兩營的戰績喧賓奪主,搶郭如克風頭,證明自己纔是趙營名至實歸的第一猛將。誰知南北兩營雖順利取下,郭如克那邊也馬到成功,而且還當場擊斃了敵軍首腦爭天王袁韜,這份功勞一拿上來,覃進孝是無論如何也比不過的。如此想着,原本獲得大勝的喜悅,也瞬間被沖刷個乾乾淨淨。
覃進孝心煩,打發走了報捷的使者,鬱鬱寡歡中正想着佈置善後工作,郭如克那邊卻又來人了。
“這廝是猢猻照鏡子,沒個人模樣了!”覃進孝很是惱火,“不就收了個棒賊,得瑟什麼?”
即便惱怒,郭如克好歹也是此次出擊的主將,覃進孝也只能接待來使。
新使者似乎也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走起路來端的是顧盼生風,這種志滿氣驕的模樣更引覃進孝的反感。
“營中軍務尚多,郭千總那裡若無緊要的吩咐,閣下就免開金口了!”沒等來使說話,覃進孝先一句話懟了過去。
那新使者正高興當口兒,沒想那麼多,連聲道:“有要緊事,有要緊事!”
“那有......”覃進孝一句“有屁快放”差點脫口而出,話到嘴邊還是強壓了下去,“有話快說。”
那新使者點頭道:“我部攻下攻下龍龜寺,棒賊大舉歸降,而今有降衆近二千。郭千總需回大營述職,所以前線俘虜管理事宜,想先勞煩千總幫忙負責。等主公那邊安排定了,再來交接。”
“二千俘虜?”坐着的覃進孝身子往前一探,怒火中燒,“老子這裡還有千把來人的俘虜沒安頓好,你又塞過來二千。老子總共不過二千人,這近四千人怎麼管得過來?”
二千人管三千餘名手無寸鐵又戰力低下的俘虜,還是短時間暫管,其實並無大礙。只是覃進孝正處於氣頭上,又感到郭如克自己回去邀功,把自己當垃圾桶,所以不滿之情噴溢而出。
那使者顯然沒想到覃進孝會有這般強烈的反應,這着實與郭如克以及他之前的預想大相徑庭。事出突然,他也愣在那裡,看着鬱怒的覃進孝期期艾艾不知如何是好。
覃進孝看着那使者侷促不安的樣子,登時有種惡作劇般的解氣。氣焰上來,還想再多說兩句折辱折辱這個使者,堂外彭光卻大步流星走了過來。
“什麼事?”覃進孝翻眼問道。
彭光看了那使者一眼,附耳與覃進孝低語數句。覃進孝的表情起先十分嚴峻,而後慢慢舒緩了下來。那使者看着覃進孝的臉上發生的變化,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彭光說完,閃到一邊,覃進孝沉吟半晌,忽然改顏說道:“閣下別介意,適才我只是隨口戲謔一句。那二千俘虜,我這裡收了,你回去,讓郭千總儘快準備交接即可。”
那使者滿心疑惑,唯唯應了幾聲,問也不敢再問。他完全難以想見,覃進孝的態度爲何會在短短一瞬間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