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軍議,氣氛分外肅重。趙營軍改,原先一萬兩千餘兵裁汰過半方纔遴選出無儔、效節、起渾、飛捷四營主戰精銳。而起渾營相較於另外三營,因統制郭如克最爲銳意進取,兵士們平日裡的操練也最稱嚴苛。趙當世曾以甲、盾、矛、弓四器分別比喻四營在他心中的印象與定位。整營從上至下都瀰漫着一股子衝勁兒的起渾營當仁不讓,成爲了趙當世眼中的“趙營之銳矛”。
誰能想到,就是這一支被趙當世寄予厚望的銳卒,竟在一日之內連遭慘敗,乃至完全喪失野戰能力。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無論趙當世還是其他軍將,內心的震撼都着實巨大。
“起渾營雖敗,過不在戰。”營中大部分軍將尚未從起渾營失利的陰影中的擺脫,徐琿輕咳一聲,緩言道,“回賊馬軍雖來得突然,但景可勤臨陣叛變纔是致使起渾營之敗一發不可收拾的主因。”即便郭如克如今也已是營中方面重將,但畢竟經由他一手栽培起來。無論出於公心分析客觀事實,還是出於私心爲朋友辯護,徐琿都不認爲郭如克該爲起渾營在湖陽鎮與岑彭城的兵敗揹負太多的責任。
侯大貴冷笑道:“當初力排衆議、鐵了心要提前往湖陽鎮打一仗的可是他郭統制。現在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個責任他不擔,還要回賊來擔不成?”
徐琿陰沉着臉道:“你也聽到了,起渾營之敗一波三折,絕不能單純歸咎於戰陣失手。先是景可勤降敵,後是蘇照不開城門。此二者皆堪稱能左右局勢之大變故。若換旁人在郭統制的位置,未必還能做到更好。”
侯大貴寸步不讓道:“這麼說,一場大敗下來,他郭統制不但無過,反還有功?”
見二人爭論逐漸激烈,趙當世插話打斷:“此軍議,且不談功過。”
側裡蒲國義亦道:“郭統制雖暫時不利,但至少還保有近千人守在岑彭城,說一敗塗地爲時尚早。戰端才啓,往後未必沒有發揮餘地。”說着,擡頭與不遠處的彭光對視一眼。他是起渾營參事督軍,而彭光則是起渾營中軍,本都該隨軍出戰湖陽鎮。但這兩月來營造、屯田諸事過於緊迫,他二人之前均有相關經驗,故先後被臨時調去範河城搭手幫忙。北面戰事起,範河城全線停工,他們今日歸營述職,是以參與了此軍議。見侯大貴藉機壓制起渾營,自然心中不快。
侯大貴掃蒲、彭二人一眼,而後陰陽怪氣道:“哦,我說郭統制怎麼會敗,原來是二位未曾隨軍。二位都是營中數一數二智勇兼備的人才,有二位輔佐,起渾營在湖陽鎮、岑彭城怕會有另一番景象吧。”
這一番話說得模棱兩可,蒲國義與彭光聽來更是諷刺大於褒揚,一時都黑下了臉。時間緊迫,趙當世不願一場軍議演變成各家各頭相互攻殲的亂局,於是岔開話題,道:“時下岑彭城內,尚有河南羅參將的千餘馬軍,他也捎來一封信,述說河南方面官軍之行動。”
侯大貴笑笑道:“羅岱是左良玉的走狗,他既來了棗陽,左良玉定也不遠了。”
趙當世說道:“回、革等賊聚集唐縣的意圖,兩個月來有跡可循。左帥與張軍門等密切關注已久,此番回賊一動,河南方面早有準備。羅大人在信中說,除他之外,高進庫、金聲桓二部也已自汝陽進抵泌陽。”略一停頓,續道,“除此之外,熊大人近日亦至葉縣,駐節保安驛。”羅、高、金都是左良玉的跟班,同氣連枝,三部經常齊動。六省總理熊文燦親臨前線之事,倒是各軍將沒有想到的。
徐琿道:“回、曹二賊先後西進,楚北已是重中之重,熊大人移節督戰,入情入理。”
趙當世微微點頭,接着說道:“熊大人在葉縣有盧鎮國、苗有才統標營,又有孫應元、黃得功等統勇衛營佐之,兵強馬壯。聽說不日將次襄陽總攬豫、楚局勢,所以此番回、曹二賊進犯楚北,我營與左良玉、陳洪範、龍在田等俱受其節制......”言及此,隨即頓住。衆軍將聞之,大多聽出趙當世的弦外之意。
熊文燦短於兵略,所以即便親自到了葉縣,卻沒有軍事能力與戰略眼光似洪承疇、孫傳庭那樣統一調遣分派趙當世、左良玉等部官軍,唐縣的回營至少在半個月前就有異動,然趙當世至今仍未接收到熊文燦的任何指令就是明證。所以此次河南、楚北應對回、曹等流寇聯袂進犯,各部官軍大概率還是和之前相同,各自爲戰罷了。
但此情況至少就當前而言並無壞處,反而一定程度上給予趙營極大的自由,趙當世可以根據自己的判斷來調兵遣將。虧得熊文燦有自知之明,否則真幾道莫名其妙的軍令下來,一向“順朝廷”的趙當世總不能如同左良玉、張獻忠那樣徑直當耳邊風充耳不聞,屆時勢必將陷入兩難的境地。
因此,雖然熊文燦親臨前線,但其人對於趙營軍事方面的影響可以預想微乎其微,這是好事,不必太過擔憂他會對趙營過多插手。更大的利好則在於,他既有意進襄陽,定不會坐視回、曹爲亂楚北不理,趙當世數月來苦心孤詣討得了他的歡心,更有陳洪範居中周旋,是以由他直接節制的標營與勇衛營自然就成了趙營潛在可善加利用的援軍。
“諸位!”軍帳中,各軍將因爲熊文燦的移節而起了些議論,趙當世聲音一振,偌大軍帳瞬時寂靜無聲,“回賊雖憑狡詐佔了先手,但我營並未傷筋動骨。以我之見,起渾營此一敗固然難看,但在大局上卻對我營有利。”
侯大貴心中一動。他知趙當世爲人從來持平公正,說這話絕不可能是在爲郭如克開脫。而且他細心觀察過,今夜軍議正題雖是由起渾營之敗引入,但趙當世的態度從一開始就更多表現出吃驚而非惶懼,這便說明趙當世本人實則對於起渾營的這次失敗沒有絕對悲觀。因此故,他之前纔敢屢次編排起渾營,並不擔憂戳中趙當世的痛處。
趙當世說着,走到輿圖邊,令幾個兵士多取油燈將輿圖照得通亮,手執細棍邊指邊說:“諸位看,北面這是唐縣,南面這是範河城,兩地相距我粗粗估算過,約有一百五十餘里......”衆軍將聚攏上前,圍成一圈觀看,趙當世又將細棍往南一劃拉,“這是鹿頭店我軍大營,距離範河城二十里。平常人從唐縣走官道至範河城,若順暢,至少三日,而從我營地去範河城,腳程快些則不費半日。”
“範河城......”衆軍將目光聚焦於地圖上的一點,均自若有所思。
趙當世往下說道:“戰前,我軍便定下先北後南之策略。起渾營新敗,回賊氣焰熏天,更不可坐視其起勢,必須儘快壓制其衆,否則若南面再出疏漏,我軍危矣!”
侯大貴愁道:“正如主公所說,回賊挾勝,正是猖狂之際,要扳回局勢,大爲不易。”
趙當世一笑道:“只因回賊勝,我軍纔有機會。”轉道,“回賊以精騎深入我境,據岑彭城提供的情報,這支回賊馬軍主將乃馬光春,是與張雄飛齊名、回賊中首屈一指的猛將。其人統帥回賊最精良之馬軍,雖在湖陽鎮及岑彭城外,參與作戰的回營馬軍都只有千騎,但既然身爲左右翼統領馬光春已現身,那麼回賊左右翼馬軍此次必定傾巢而出,或許另二千騎當時在別處遊蕩,所以目前棗陽縣內的回賊馬軍數目約在三千。”
“三千?”吳鳴鳳不由自主張了嘴,略表詫異。一千騎都能打得起渾營毫無招架之力,實難想象當馬光春的三千騎聚在一處,將如何應付。
侯大貴看他流出幾分畏難之色,不悅道:“怎麼?你怕了?若真怕了讓王統制給你安排個差事,去安安生生屯田便了。”
吳鳴鳳臉一紅,閉嘴不語。趙當世看了看他,道:“吳哨官有擔憂也屬正常。回營辛辛苦苦經營這許多年,這三千騎算是老本家底,無論兵馬訓練還是甲冑兵器,素質之高在流寇中都鮮見,絕不可等閒視之。”
“較之我飛捷營如何?”吳鳴鳳忍不住再問道。
趙當世略一思索,回道:“伯仲之間。”吳鳴鳳聽了,復又默然。
“雖如此,我營中健兒也不懼他。”衆軍將之中,徐琿忽而說道,語氣甚是堅定,“他有三千馬軍,我營中不計外戰二營,尚有無儔、效節二營坐鎮,統共三千五百人。兩下真若放對,未必便落下風。”
趙當世帶幾分讚許笑道:“老徐說的,正是我想說的。我營自招安以來,一直奉行韜光養晦的策略,而今回、曹二營皆世之強寇,聯手來犯,我營不得不反擊自保,雖非所願,卻也不失爲我營初試鋒刃的好機會。”
衆軍將見趙當世自信不疑,受到此情緒感染,心中憂慮稍平。縱使有些還在暗自嘀咕,終歸從起渾營的失敗陰影下恢復了些信心。
侯大貴則說道:“話是如此,可回賊並非只有馬軍,其部衆甚繁,會連革裡眼、混十萬,少說還有四五萬兵。我營能對付的了馬光春,又哪有餘力抽手對付他們?”他一句話說出了口,好些軍將也都暗自點頭。
趙當世應道:“老侯這問得好。諸位都知,回賊賴以爲靠的,便是馬光春的這三千騎,其餘五六萬人,不過附樹之蟻,數量雖多,但真論及實處,遠遠比不上三千騎。由是要退回賊,想一舉將其衆殺盡絕無可能,只能擊其要害,消其戰意。打蛇打七寸,馬光春的三千馬軍就是回賊的七寸,滅了馬光春,回賊自散。”進而道,“故此,此次對付北線回賊,我認爲需得做到‘快’、‘準’、‘狠’三個字,方有取勝之機!”
“何謂‘快’、‘準’、‘狠’?”侯大貴問道。
趙當世提聲解釋道:“諸位看圖。”一指輿圖上的湖陽鎮,“據前方切實情報,馬光春部是在前日夜間到達湖陽鎮,並在昨日清晨趁守軍倦怠,翻牆裡應外合取下鎮城,而後纔有伏擊我起渾營、追擊至岑彭城等一系列後續行動。而斥候從始至終發現回賊步軍跡象,因而我猜老回回、革裡眼及混十萬的數萬部衆,依然滯留在唐縣未動。”
徐琿雙目一亮,說道:“這便意味着,馬光春乃孤軍深入?”
趙當世答道:“極有可能,或許老回回等此前計劃是以馬光春爲先鋒,步兵後續跟進。但當下形勢有變,河南諸官軍反應迅速,左帥、張軍門等部在泌陽,熊大人也到了葉縣,與唐縣均一步之遙,回賊等有數萬人,若輕動,必定會給官軍可趁之機,老回回等想必心有顧慮,故與河南官軍仍在對峙試探,不敢貿然行事。”
徐琿沉吟道:“退一萬步講,即使回賊等現在開拔,以數萬人步卒拖家帶口還隨帶輜重轉進,比之千餘人輕裝簡行,無疑困難周折不少。從唐縣至棗陽縣有一百五六十里路,沒個七八日,部隊難以整備完全。”
趙當世撫掌道:“是也。於我營而言,回賊兵力賬面上確實唬人,但實則要擔憂的僅僅馬光春一部罷了。在回賊大部徙轉前,我營有十日左右擊滅馬光春,這時間說長不長,咱們還是得抓緊。”
徐琿道:“這便是‘快’字所在。”
趙當世點點頭,道:“不錯。另一方面也得防備馬光春感到孤軍涉險,復回唐縣。那樣一來,我軍不能滅之於最好時機,其結果與唐縣回賊入棗陽與之相合一般無異。因此,我前頭才說起渾營之敗未始全是壞事,馬光春既然佔了大便宜,自會滋得隴望蜀之心,只要唐縣回賊沒有太過勢蹙,馬光春決不會輕易撤走。”
侯大貴聽得仔細,續問:“那麼‘準’字何解?”
趙當世回道:“馬光春部俱爲縱橫多年的老馬賊,機動性極強。我營步兵爲主,在這棗陽縣的平原想以圍追堵截將之一鍋端了忒不現實。考慮這一點,我營必得吸引馬光春主動入彀,以守爲攻。”細棍點上範河城,“以範河城爲餌,可釣起馬光春這條大魚。”補充道,“馬光春部下盡數馬軍,沒有攻城器械,其也珍惜兵馬,不會以命強攻城池要塞。前聞他招誘景可勤,就是爲了驅之攻坡,可見其人心態。而棗陽縣內,重要據點大體都有城垣防衛,縱我軍目前大營,也是溝壑縱橫,塔樓林布。馬光春宿將,狡猾多端,連岑彭城都不願意攻,必不願做賠本的買賣。而我範河城城垣、堡寨都尚未立起,他若得悉彼處有人員輜重,定會優先選爲攻擊目標。”
“原來如此!”侯大貴聽得入港,不由拍起了大腿,“換做我,也會打範河城。”
趙當世說道:“我營接下去便要以範河城爲中心,準備作戰。以一點引馬光春部自投羅網,這就是‘準’字之意。”
侯大貴有些急切,隨即問詢道:“那麼‘狠’字呢?”
一問既出,趙當世緩緩將視線從輿圖移到了侯大貴的臉上,侯大貴正在納悶,卻聽趙當世道:“這一字,大部分得落在侯統制你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