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錢塘(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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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崙奴多來自南洋,耐勞老實,明代尤其東南等地奢遮豪富之家多有豢養奴役。趙當世在襄陽陳洪範的莊園內也看到過不少崑崙奴,但大多矮小羸弱,渾若餓鬼。眼下平臺上立着的這三個則身長體大如牛,膚色漆黑似炭,更是煞人。一條小小的牡丹犬圍着三人繞圈輕吠,似乎也受到了驚嚇。

龐心恭說道:“此黑番鬼非崑崙奴可比。屬下在壕境澳見佛郎機人常差遣其衆壘堡修船,更付之炮銃用以爲戰,猛過白番鬼。”

鄭芝龍道:“龐兄弟眼界不凡。這三個黑番鬼都是壕境澳一帶佛郎機人贈給鄭某的,善操持火器、近身搏擊,忠心不二。”

蘇高照挺胸自豪道:“佛郎機人慾通滿剌加與長崎之間的商路,然而東南海面已盡插我鄭家旗幟,只能卑辭厚禮,求鄭爺點頭。”

鄭芝龍拂手道:“言過了。佛郎機老爺們與我有教誼,本該互助,共敵紅毛番鬼。”

蘇高照道:“紅毛番鬼算什麼,當年在料羅灣,還不是給鄭爺打得七零八落。最近聽聞,彼等在平戶的商行也開不下去了,與我鄭家爲敵,便是此等下場。”

這話說到鄭芝龍生平得意處,微笑不語。趙當世、龐心恭等附和着說了一陣,鄭芝龍便邀請衆人落座。

“趙大人不辭千里,來杭州相聚,鄭某甚動容。今日鄭某做東,務使趙大人一行滿意!”坐定後,鄭芝龍說道,“吳越清饞,無過餘者,唯方物可取。是以今席分三場,一曰方物、二曰珍饈、三曰點心。方物潤嘴生津、珍饈嚐鮮飽腹、點心清口舒神。”轉對侍候的夥計揚揚手,“報菜。”

那夥計領命,目視前方先提聲呼一句:“上方物。”然後絮絮而言,“蘇州府帶骨鮑螺、白圓、橄欖脯;嘉興府馬交魚脯、陶莊黃雀;應天府套櫻桃、桃門棗、地慄團、窩筍團;杭州府雞豆子、花下藕、韭芽、玄筍、塘棲蜜桔;蕭山縣楊梅、蓴菜、鳩鳥、青鯽、方柿;諸暨縣香狸、櫻桃、虎慄;嵊縣蕨粉、細榧;臨海縣枕頭瓜;台州府瓦楞蚶、江瑤柱;浦江縣火肉;東陽縣南棗;山陰縣破塘筍、謝桔、獨山菱、河蟹、三江屯堅、白蛤、江魚、鰣魚、裡河鰦......”每報一名,即有僕役從暗門轉出,連次相繼,將手中小碟端放桌面之上,不一小會偌大桌面便杯盤山列,琳琅滿目。

鄭芝龍摸摸玉扳指道:“此中或有過季者,均因儲藏在我行杭州冰窖中,鮮美如常,儘可享用。”邀旁人動筷的同時,自個兒卻在胸前手劃十字,微微眯目,沉聲輕禱起來。

蘇高照暗中對趙當世道:“鄭爺信奉天主,飯前經是必須的。”

趙當世道:“鄭公誠心誠懇,必得神靈護佑。”

方物數量衆多,趙當世僅僅每碟動一次筷,一圈過後肚腹中就飽了五六分。交談間提到提到熊文燦,引出鄭芝龍興趣,笑談往事,言語中頗顯草莽氣息,並無架子。有此開端,加上蘇高照推波助瀾,氣氛逐漸活絡開來,鄭芝龍、趙當世、藤信亮等人都是干戈叢裡滾打出來的人,嬉笑怒罵、各誇各能,原先稍有的拘謹隔閡全然不知所終。

風聲笑語半晌,不知不覺中方物居然也給衆人吃了個十之七八。紅臉的鄭芝龍一揮手道:“收方物,上珍饈。”

趙當世喟嘆道:“前菜便即隆重如斯,珍饈倒有些無福消受了。”

鄭芝龍道:“吳越菜淡,食之無味,這映江樓倒也有兩個師傅會烹淮揚菜,但想來是比不上揚州、南京風味的。待菜上了,若不對口味,拋江餵魚,過過眼癮也是好的。”說着,夾起一條魚扔在地上,立刻吸引了桌下搖着尾巴的牡丹犬。

趙當世笑道:“那也不必暴殄天物,只少上幾道便了。”

鄭芝龍撫掌道:“大人是客,只管吃吃喝喝,待客之道,就交由鄭某把握。”

方物收下,隨着報菜夥計將“蟹粉獅子頭”、“油澆松鼠魚”等淮揚名菜一道接一道報出,趙當世面前的桌案僅度過了短暫的空窗期,很快又爲各色佳餚所填滿。

華清看着這些阜如山積的菜微微搖頭,趙當世自知她的意思。前菜食畢,席上衆人其實大多飽了,珍饈雖好,但無人問津到頭來免不了煮鶴焚琴。鄭芝龍好排場面子、喜奢侈鋪張的個性名不虛傳。

席氛漸入佳境,趙當世開始嘗試着將話題引入正事。

路要一步步走,事要一件件做。趙營固然立有市舶司經營東南,但如今只不過是趙虎刀、李匹超及龐心恭三個撐着的草臺班子,在趙營中都沒存在感,何談外域。營中軍事百忙,趙當世強行擠出時間不辭辛勞來杭州與鄭芝龍會面,自不想徒勞無獲。

簡而言之,趙當世希望依靠鄭家辦的事有四件。

其一,幫助建立會館。

會館之責,既在於通行情、計盈虧、評價格,也在於住宿落腳、接待交易。趙營市舶司在東南等地漂泊無定如無根之木,僅憑龐心恭這般奔走呼號當然難以爲繼。有了會館,就能招徠幫徒,甚至儲貨運轉。百層高臺始於壘土,會館就是基石,一如趙營之範河、鄭家之安平,有了它,便進可攻退可守。

趙當世本人對東南地理及海上行情並不熟悉,龐心恭接觸的多些,但比起規模龐大、勢力廣觸的鄭家自還是小巫見大巫。會館的選址以及運轉模式、人員匹配等等諸事必定還是得由老手相攜幫襯方能事半功倍。鄭家即是最好的選擇。

其二,承諾航行庇護。

自從鄭芝龍在崇禎六年料羅灣之戰中擊敗了最後的競爭對手劉香及其盟友紅毛人後,東南海面鄭家一家獨大。往來各國船隻皆被勒令插鄭氏旗號,無旗者不得往來,每舶稅三千金,歲入千萬計,滄海大洋與其家內海無異。

若以土壤比喻趙營市舶司的會館,那麼航行貿易便是不斷澆灌的水肥,是促使着市舶司這顆種子生根發芽、蓬勃繁盛發展的必要手段。當前趙營市舶司名下並沒有只槳片板,卻並不代表着不在發展的計劃內。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提前得到鄭家的保護,往後下海可保萬無一失。

其三,介紹貿易渠道。

大明雖海禁甚嚴,實則‘民間在暴利的驅使下出海經商者源源不絕,“夏去秋來,率以爲常,所得不貨,什九起家,於是射利愚民,輻轉競趨,以爲奇貨 ”,各種海貿渠道也被逐漸摸索出來。海貿對象東有朝鮮、日本,東南有琉球、呂宋,南有安南、占城,西南有滿刺加、暹羅,不甚枚舉。線路則北至寧波、上海、天津、錦州,南至粵東,對渡臺灣,一歲往返數次。外至呂宋、蘇祿、實力、葛拉巴,冬去夏回,一年一次。一次可獲利數倍、數十倍不等,故有傾產造船者,然驟富驟貧,容易起落,舵水手等藉此以便爲活計者以萬計 。

鄭家當前貿易主要依靠從滿剌加始,經壕境澳至日本再到呂宋的這條航線。由此主航線展開,尚涉福建月港、臺灣笨港、魍港、寧波岑港、烈港等線,所以與各國人皆有商貿往來。其中又以日本爲首要,“販日本之利,倍於呂宋”。

這是鄭家安身立命的基礎,趙當世自不會奢求鄭芝龍會慷慨到將家底都分享出來,他看中的只有兩個地方——壕境澳的佛郎機人及臺灣的紅毛人。壕境澳和臺灣在整條貿易線中偏向中上游,沉澱的資金及貨物不多,與下游日本、呂宋比完全是天壤之別。在這幾個點鑽營,不會給鄭家帶來太大的爲難。況且,趙當世發展市舶司的意圖當前並不在於獲巨利,趙營的重心仍然放在內地。

其四,提供大額貸款。

趙營既得棗陽爲底,錢糧困難得以改善,但畢竟缺少時間經營,在現錢這一塊上十分缺乏。賒借乃行商者常見事,尤其是大宗生意。鄭家與佛郎機人、紅毛人之間欠賒的例子比比皆是,對這種模式應當是比較適應的。趙營市舶司起步一無所有,無論興建會館、購造海船、採辦貨物等都需要大筆資金週轉,要趙營一次性拿這麼多錢出來,根本拿不出。若能以趙營產業及趙當世本人信用爲背書,向鄭芝龍籌集初始所需的錢財,對趙營而言無疑如釋重負。

這四點內容不多,趙當世邊敬着酒,邊對鄭芝龍委婉提出了自己的希冀,鄭芝龍表面上風輕雲淡,談笑自若,但看坐在他左右兩個弟弟鄭芝彪與鄭芝豹的臉上陰晴難測的樣子,便知此事絕非那麼容易推進。原因也很簡單,做生意需要對等的價值,趙當世提出的這四點於鄭家而言自是九牛一毛,動動手指就能辦成,但關鍵在於,生意有大有小,原則別無二樣,出於原則,鄭家沒有理由答應趙當世。換句話說,趙當世不遠萬里來杭州府拜會鄭芝龍,交個朋友一點問題也沒有,然一旦此事上升到合作伙伴層面,雙方的信任基礎實際上微乎其微。除非趙營能提供等量的價值給 鄭家,否則僅憑趙當世口頭的信誓旦旦與心中的一片誠意,絕無法打動老於事故的鄭芝龍半分。

能給鄭家提要求,同樣久經風浪的趙當世也非那種無自知之明、目中無人的愣頭青。鄭芝龍的猶豫在預料中,他有備而來,正準備繼續說下去。孰料話到嘴邊,不防席間一人猛然站起,“刷”一下拔出了腰間佩劍,疾刺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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