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棧,趙當世仔細想了想,越發覺得暗處的敵人心思狠毒。早前在休寧、北關夜市,這批人或許單純只爲了刺殺自己,可選擇在映江樓與鄭芝龍會面時下手,分明就是因勢利導,有意挑撥離間搞出更大的動靜。那時但凡鄭芝龍與自己哪怕一人毒發身亡,趙營與鄭家就再也不必談什麼合作了。
昏燈跳爍,一人輕敲廂房門。趙當世聽出是華清來了,忙起身將她迎入房中。
“這麼晚了還沒睡?”趙當世微笑問道。
“一閉眼就想起白日發生的事,睡不着。”
趙當世沉吟不語,華清繼續道:“這一路來,賊人已經動手三次,顯然是爲了害你。你說的沒錯,他們背後,定然出於同一指使。”又道,“咱們自棗陽出發,至武昌的這條陸路晝夜兼程,極少逗留,賊人或許無暇下手、或許還在追逐咱們......而自武昌上船,一路走江道,更不好動作,是以等到了休寧,纔得到機會。”
趙當世緩緩點頭道:“我亦如此想。映江樓的掌櫃說賊人操北音,大抵便是楚豫一帶跟過來的舊仇家了。趁我離營想行不軌之事。”
“是回營、曹營還是西營?”華清秀眉微蹙,滿是擔心。
“看不慣趙營,欲置我於死地的人多了去,沒有證據一切難說。”趙當世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本想着趁此機會能與你一併遠遊,共踏良程,誰想事與願違,處處險象環生,早知如此,倒不如我一人獨行。”
華清離了凳,伏入趙當世懷中道:“能與趙郎你同生死、共患難,纔是華清心中所願。這段日子雖是驚心動魄,但與趙郎相伴,更覺珍惜。比如當初隨你入川,旁人道我自尋苦吃,他們又怎麼會懂得我心中歡愉快慰呢。”
趙當世感懷道:“華清,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兩人相擁許久,房內幽靜無聲,微光中顯出些許曖昧。華清埋首在他胸前呢喃咕噥,聲若遊絲,趙當世只覺她身子發熱,綿若無骨,心中不禁一動,試探着道:“阿清,你......”
“嗯......”華清應了一聲,沒說話,呼吸聲卻逐漸沉重起來。
趙當世一手攬住她,一手拿過油燈,將燈火吹滅,房內瞬時漆黑一片。
蘇高照知錯就改,二日後於西湖之上僱了一葉扁舟,安排趙當世與鄭芝龍再會。這一次,舟上並無閒雜人,趙、鄭二人毳衣爐火,鋪氈對坐,同飲一壺清酒。連在舟頭搖櫓的艄公,也由蘇高照親自客串了。
“明日就是除夕,鄭公能抽空賞光,趙某感激涕零。”
“映江樓之局因故戛然而止,是鄭某不周。鄭某做東,便要做徹底了。舟上凋敝,也算將殘局續上,還請趙公別嫌棄。”
“鄭公客氣。雪中西湖,勝景超然。一葉舟,蓑衣互飲,匠心獨運,別有一番滋味。”
鄭芝龍說道:“往歲鄭某來杭州,事畢即走,大多回安平過年。臨近年關,泛舟湖上,觀雪景、飲美酒還是頭一遭。”連呼兩聲“快哉”,已而擡袖敬一杯酒,“真說起來,還得歸功於趙公。”
當日天落小雪,湖面及兩岸霧凇沆碭,天雲山水上下一白。耳邊微風呼呼,搖櫓格格,帶起波浪輕譁,除此之外別無他響,湖光山色寂然悠遠,令人爲之心安神怡。
小舟近湖心便停,趙當世與鄭芝龍連飲數壺,都意猶未盡,蘇高照放下櫓槳,自去溫酒。趙當世感到時機成熟,主動提起了映江樓中的那四項請求。接着便將趙營這裡的籌碼一一道出,同樣分四項。
“有我趙營代理供貨,鄭公從此無牙人之煩。”趙當世首先道。
牙人源來悠久,漢稱駔儈,本質爲說合交易、從中取傭的中間商。唐代有邸店供商旅存貨寓居,牙人寄生其中,並替官府徵稅,牙、店相合自此而始。有地頭蛇之利的牙人可爲販運交易量偏大的商人、店鋪從各個零散的渠道集中和鑑定所需的商貨,節省大商人的時間與精力。明代繼承前制,官府插手,利用牙人牙行徵收稅款、壟斷貿易。開國初,朝廷在兩京設立官營的塌房、皇店,各地藩王、豪紳也紛紛效仿,設店招客商,停積客貨,僱牙人收取佣金和商稅。
其後朝廷曾下令取締牙人,“天下府州縣鎮店專處,不許有官牙私牙”,“許鄰里坊廂拿獲赴京,以憑遷徙化外。若系官牙,其該吏全家遷徙”,意圖用官牙取代私牙,形成壟斷。只是天下牙人遍佈城鎮市坊,一人一秤,足以行事,又多與地方官紳沆瀣一氣,絕不是僅憑一紙敕令或幾間皇店可以完全取締。故而嘉靖年間定下市易法,將民間牙人以牙行的形式合法化,“凡城市鄉村諸色牙行及船埠頭,並選有抵業人戶充,官給印信文簿”,“每月送官查驗”,民間牙人可正式成爲領有官帖、包辦牙稅的牙行。民間各類商品交易均需經牙行買賣,牙行又與船埠頭、貨棧等通氣合作,把持轉運及倉儲等環節,“其利甚厚”,“富甲一邑”。各地向小商戶採購的商人必須“投牙”,請牙行代爲廣採,中間價格也由牙行說了算,甚至大商人向小商戶預定、放貸等,也要經牙行參奪。
鄭家在海上固能呼風喚雨、隨心所欲,可到了內地,就如同游魚上岸,撲騰不起什麼水花。其山五商負責採辦集散內地生絲、棉花、瓷器、茶葉等等,尤其受到影響。只經營貿易線中段的轉運工作雖是目前鄭家的核心業務,但相較之下,可由自己經銷出口商品的內地業務無疑具備更大的潛力。
鄭芝龍考慮這件事已經很久,包括派遣蘇高照往內地各省走一遭,也是爲了考察市場、牙行的行情,但總的說來,形勢不容樂觀,鄭家的勢力遠未大到足以影響內地市場格局的程度。畢竟內地的官紳軍頭們也得吃飯,牙行沒了,他們賴以爲生的一大來源也相當於被掐斷了。然有着牙行把持行情,鄭家在內地的採購工作始終大受掣肘,既鋪不開場面、也拉不動價格。“無牙人之煩”,趙當世提出的這一點,直擊鄭芝龍的心頭痛。
“趙公準備如何代理?”
趙當世回道:“有我趙營在湖廣,代爲採理諸類貨物,絕無牙行之吝。並河南、四川等地,亦可提供助力。”
“價格?”
“可事先議定,定期修正,待雙方滿意,即按章表契約爲準。”
“貨量?”
“同理。”
鄭芝龍點到爲止不再提問,趙營怎麼去協調市場是趙營的事,鄭家要的,永遠只是成本廉價、貨量穩定充足。趙當世既然信誓旦旦承認了,暫且信他,等正式談定了事,再一條一條斟酌過去,有的是時間。除此之外,趙當世還提到了河南、四川兩地,這兩地與湖廣確實是鄭家內地貨源的主產地,要是一舉能將三省問題都解決,對鄭家山五商的發展將產生決定性的推動作用。
趙當世接着往下說:“爲此,我方尚可爲鄭公在湖廣等地興建倉儲,以爲貨物集散之地。”
這也讓鄭芝龍感到很有誠意。
鄭家的山五商總部設在杭州,已經是目前鄭家勢力能掌控到的極限。然而出口貨物的採買,又多分佈於晉、豫、川、楚等更加內陸的省份,爲了將集中起來的貨物從各省運送到杭州,鄭家不得不在各地設立分號,作爲運送的中轉站。但是,這些中轉站的設立,無一不是困難重重,鄭家需要派專人,根據各地不同情形,與當地占主導地位的官員、豪紳、牙行甚至軍頭、寇匪等談判,遇到過千奇百怪的條件、困境,不一而足。每年鄭家花在與這些勢力打交道的錢與精力,超乎想象。
如果趙營出面,通過自身在內地的影響力,幫助鄭家建立起完善的貨運體系,那鄭家便可以節省出大量的人力物力,對於成本節流意義重大。鄭芝龍此前也調查過趙營的背景,曉得趙當世本人在楚北有着一定的人脈與影響力,近期頗受朝廷賞識,風頭正勁、前途光明,就此看來,趙當世算是一個較有潛力的合作伙伴。況且,不說其他,能先在湖廣解決倉儲運送問題,對鄭家就已經是不小的助力。
趙當世提供的條件一環扣一環,都貼合着實際,沒有好高騖遠和虛論浮談。這一點是鄭芝龍最爲欣賞的。做買賣,最重要的還是誠信。偷奸耍滑,能得一時小利,一旦失信,永無大利可言。交易若不建立在切實的利益上,終究不會牢固。趙當世的言語讓鄭芝龍感到踏實,就此願意與趙當世進一步談下去。
“倉儲之外,我營中尚可提供貯備金,以供鄭公這邊差遣。”趙當世接着道。
此形式古已有之,譬如唐之飛錢、宋之錢引、元之交鈔,可以統稱爲“銀票”。本質上銀票是一種記賬憑證,本身不具備價值,形式爲票據。明朝立國初,也曾發佈過類似的“大明寶鈔”,結果沒有儲備金,發行當年就嚴重通貨膨脹,往後百年間面值一直很不穩定,正統以後,“積之市肆,過者不顧”,已經形同廢紙,最後在正德年間被完全廢止。不過民間錢莊、銀號或是大商賈之間交易兌貨,週轉不便時也會小規模小範圍使用私家的銀票,從未斷絕。換句話說,只要趙營、鄭家兩邊約定好規則,那麼鄭家的人今後來內地交易,不用再攜帶真金白銀,屆時只需以鄭家開出的憑證向趙營兌相應的現錢即可。支度均記在鄭家公賬上,定期再由趙營與鄭家統一進行結算。
鄭家家大業大,在內地建立幾個錢莊輕而易舉。然而中原各地近幾年來流寇風起雲涌、局勢動盪的實際情況卻讓鄭芝龍望而生畏,設立錢莊預先貯備錢財的計劃因此久懸未決。是以當鄭家進入內地進行大宗採購時,不得不隨身攜帶大量的現錢,帶這麼多錢在身上輾轉千里本身就是另一種風險。山五商建立之初,鄭芝龍就爲這事苦惱,倘趙營能自告奮勇,攬下提供貯備金這項差事,出於趙營可見的強大武裝力量,鄭芝龍對貯備金的安全性的相信是毋庸置疑的。
代爲採購消除牙人、建立倉儲幫助轉運、提供貯備金供支度,這是趙營針對鄭家山五商着實存在的困境所能提供的自身利益。當然,最後再加上一項,不論內地還是市舶司,每年的受益會給鄭家分潤,好歹湊齊了四項價值,多多少少能與趙當世要求鄭家的四項要求匹配。
趙當世說話的時候,不單鄭芝龍,蘇高照也聽得很認真。他是山五商中的把頭之一,這種與切身利益相關的事,怎能忽視。聽得入神了,好兩次溫酒煮沸了也渾然不覺,直到壺蓋騰爆而出。始才手忙腳亂收拾殘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