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奇兵不是別人,正是蓄勢已久的忠路兵。
明軍的正規軍是有制式的兵械、甲冑的,但作爲時常外出剽掠的忠路兵,卻沒這麼講究,不但裝備各異、旗幟也是紛亂不同。往日出境若不提前打出旗號、通報行程,就被認作流寇也不奇怪。
覃進孝部千人,皆是忠路百戰精兵,戰鬥力非同小可。他伺機半日,覷得機宜,在城西雙方酣戰至最高峰時,迂迴橫衝施州兵。
側翼橫衝,是戰術層面最爲有效的破敵手段之一。施州兵沒有統一的號令,自不能提前探知敵襲。覃進孝作戰經驗豐富,先行幫助白蛟龍、王來興兩部解圍,而後倒卷珠簾,自西而東,與趙營風捲殘雲般擊潰了施州兵。
趙當世留下王來興一部打掃城西戰場,自與覃進孝、白蛟龍、吳鳴鳳以及護衛周身的楊成鳳等各部馳援衛所城。
侯大貴部乃趙營精銳,着實耐戰,與人數佔優的鄧宗震相持,至今未處下風。鄧宗震一時拿不下城池,已感不妙,待到趙當世大軍抄後而至,所部兵馬立時潰如山崩。他本人亦死在亂陣之中。
誰道滄江總無事,近來長共血爭流。
是役,施州兵當場戰死三百,潰逃中被殺數百,走散無計,最後零零散散回到施南的,僅只六百不到。
覃福聞訊,頹然坐倒,雙目渾濁,口乾脣裂。最後的希望,就這麼無情的被擊破。天亡我施州,亡我施南?開始的一腔悲愴不久便化作了驚悸與恐懼。再這樣下去,家敗族滅的景象似乎就在眼前。
堂外小雨如絲,雨水順着堂檐接連滴下,眼中的淚水也隨之落地——他真的怕了。
一陣微風透雨而來,吹拂到他臉上,有些冰涼。廝僕走過,見他如此,忙上前扶:“老爺,地上涼,別壞了身子。”
覃福垂頭喪氣,輕輕搖手。那廝僕見他不肯,也不敢走,就侍立在側,等他差遣。俄而,又是一陣涼風吹來,覃福長嘆一聲,拍衣站起,口道:“隨我去書房,筆墨伺候。”
次日午後,趙當世接待了施南方面的信使。送信的是覃福的弟弟覃順,他恭恭敬敬地將信遞給趙當世,趙當世卻發現他的眼中分明流露出幾分不甘。
信的內容無他,覃福等人一敗再敗,這當口已是搖搖欲墜,自知不敵,來認輸請和。他請求趙當世不要再縱兵南下,作爲回報,施南將會奉上錢糧、錢帛以及女子等助軍犒餉。
覃福能主動認輸,趙當世是巴不得。按照眼下趙營的情況,實不可能繼續大動干戈。自家難處,趙當世當然不會透露半分,又裝模作樣與覃順就物資方面討價還價一番,就送他出城。
這廂趙當世剛取大勝,徐琿那裡也傳來了捷報。徐琿倒與趙當世、覃奇策等想到一處,同樣藉着覃進孝拿下劍南司的消息佯裝敗退,勾得周遭施州兵出城寨追擊。大田千戶所以及唐崖、散毛一帶不比鄧宗震與施南兵多,不用覃奇勳相助,單靠前營,就擊敗了各司聯軍,而且順勢拿下了唐崖長官司。
唐崖長官司小有餘糧,徐琿部可賴之續戰。施州衛所裡雖沒了官糧,但城中大戶自被扣留人質後,又識趣地補貼了些,再加上幾日後施南覃氏的戰利品,這一段時期的缺糧問題倒不必再憂心。
戰爭就是這樣,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勝敗之數,變幻難測。
軍務順遂,幾日來的愁容舒展,趙當世心情甚佳,在處理了幾個雜務後,時已入夜。他索性從屋中走出,到後院散步。
雨消雲散後的夜空格外璀璨,星月交輝下,踱步於後院小園,一點燭火都不需要。趙當世邊走邊盤算着等施南的物資運到,是不是應該去大田方面助徐琿一臂之力。畢竟己軍在施州並無根基,若滯留日久,恐喪失主動。
那麼接下來該何去何從?他陷入了沉思,負手在後,低首徐行。穿過一道景牆,不防側裡一影掠過,趙當世警覺,伸手抓去,喝道:“什麼人?”說話間卻覺手裡甚是柔膩。
那影暗呼一聲,偏頭看來,夜色下,卻是覃施路。
趙當世一愣,立刻放鬆,覃施路將手抽出來,吐吐舌頭:“還是給你瞧見啦。”
這麼晚了,她怎麼在這兒?
思及此處,不由又想到覃施路已經有半個月未曾回家了,一直扣着她也非長久計,眼下己軍與忠路親密無間,配合默契,留她在這裡,反而會壞事。
“黑漆漆的,你在這做什麼?”趙當世將臉一板,故作嚴肅。
覃施路神情有些忸怩,猶豫了許久才說:“我來玩兒的。”見趙當世將信將疑,又道,“這城裡家家閉戶,白天也不見個人,聽說這小園裡景色美,我就趁着衛兵不注意摸了進來。”
“園裡黑乎乎的,你想玩兒,明日早些來。現在黑燈瞎火,風又冷,我還是先送你回去。”
孰料這句話出口,覃施路忽地怒起來,一巴掌拍掉趙當世伸過來的手道:“我想來便來,你又不是爹爹,憑什麼管我?”
趙當世忙道:“我不是管你,而是擔心你。”
“你,你擔心我什麼?”覃施路聞言,怒氣立消,睜着明眸,怔怔瞧着他。
夜深人闌,小園無人,二人對視良久,趙當世卻未再答。
“你說過要與我賽馬,可都過了這麼久,你就連看我一次也沒有,你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覃施路等不到他迴應,好生失望,咬脣垂首,澀聲埋怨。
趙當世無奈道:“這段時間軍務繁雜,我的確抽不開身。日後得空,我必踐諾。”
覃施路“嗯”了一聲,忽地湊近過來。趙當世嗅得清香撲鼻,與昔日張妙白的幽香截然不同。他下意識地低首,卻見對方也恰好擡首相視,柔和的月光散落在她的臉頰,勾勒出難以描述的弧線,那三分稚氣在此刻與柔美混爲一體,說不盡的清麗娟秀。
“那日我跌落山崖,你爲何要救我?”趙當世正自屏息欣賞這張嬌俏可人的小臉,她冷不丁問出這一句。
“我……”趙當世猶豫片刻,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若對面站着的是成百上千如狼似虎的敵人,他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可每每對上女子,前如張妙白、後如這個覃施路,他便心覺腦子不夠用,“既爲七尺男兒,怎可乘人之危。不管你是男是女,是敵是友,那一日我都會出手相救。”
話一出口,便覺失言,正想解釋,覃施路反淺淺笑了。她咬了咬下脣,對趙當世行了一禮後道:“夜闖將軍住所,實在抱歉,小女這就告退。”說完,也不顧身後趙當世連聲挽留,快步自去。
趙當世看得清楚,就在那一剎那,覃施路的眼中明顯閃動着淚光。
周文赫守在門口,突見覃施路從裡頭過來,莫名其妙,往門口一站,正想質問,覃施路一把將他推開,雙手捂臉跑開。他還欲追去,後腳趙當世到了,起手將他阻止,搖了搖頭。
兩日後,施南的輜重送來,趙當世將接收事項交付給了王來興。後司主管錢糧裝備,何可畏又是行家裡手,交給他們不會出什麼差池。
點計清楚,米糧八百石、雜谷二百石,乾草黃豆、薪柴傷藥也有些,此外銀錢絹帛若干。另還有些女子,何可畏問明後才知都是被各土司往周邊掠來的漢人,有些可憐,上報趙當世,趙當世擔心放了她們反而受土人戕害,便一併安置後司,幹些針線梳洗之類的雜務。
這次負責押送的還是覃順,只是陪同他一起的還有覃奇功。覃奇功的使命已經完成,鄧宗震也死了,沒有理由繼續留在施南,便以代替忠路先行試探趙營的藉口躲了過來。
覃奇功被趙當世找去對談,一會兒就不見了身影。覃順忍氣吞聲,低眉順目地聽着何可畏操着公鴨嗓在他面前吆五喝六,心中着實不痛快,只想着趕緊交差,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
身爲敗軍之將,入城至今,大半天過去,趙營也沒有提供飲食的意思。他又飢又渴,更兼腹內絞痛,好歹趁着何可畏點完了錢糧的空當,在趙營兵士的引導下匆匆趕去茅房解手。
王來興的後司劃分的駐地在城西,可最近的茅房卻在偏東位置,他滿頭大汗繞過兩個巷子,迎面卻有兩人說說笑笑走來。他不敢多瞧,拿眼一瞥,依稀看清是一個少年與一個少女。
身後兵士拍了他一下,低聲道:“這是我司王把總,還不快快見禮!”
他愣了愣神,那邊王來興先道:“閣下面生,不知如何稱呼?”
覃順未答,身後兵士稟報:“見過把總,這是施南來的覃權司。”
“哦,原來是覃大人,失禮。”王來興話淡如水。跟着趙當世一路歷練,他已然今非昔比,在最初身處“高位”的茫然後,他逐漸成熟起來,面對似覃順這般的官員,也不再惶恐無措,“我正要去何主簿那裡,覃大人這麼急匆匆的是要……”
“這……”實話實說覃順有些不好意思。
但兵士不管這許多,大大咧咧道:“覃大人內急,再不泄出來只怕要溼了襠。”言畢,與其他幾名兵士竊笑起來。
覃順臉色漲如豬肝,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那名少女卻“格格”笑將出來,戲謔道:“你瞧他臉色,可別再耽誤了人家。”
這聲音清若銀鈴,引得覃順不由擡眼看去,這一看下,心中大震,印象中頗似年前曾見過的覃奇勳的幺女。那時鄧宗震召集各地土司商量響應湖廣上頭攤派兵員的事宜,這小妮子就侍立在他爹左右。他站在覃福身後看她清楚,她卻未必認得出自己。
他心中狂跳,不敢確定,再瞧這少女衣裝同時回想適才口音,實在就是本地人,正自驚疑間,那少女見他一直盯來,有些不樂,拉了拉王來興的手臂道:“咱們快走吧,你辦完了事,可得陪我賽馬。我那小紫可是多日困在馬廄裡,倦也倦死啦!”
王來興憨憨笑道:“好啊,好啊。可是你的紫黑馬那般神駿,我是輸定了。”
那少女“呸呸”兩聲,刮刮臉頰道:“害臊不,沒比就認輸,還算好漢嗎?”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互相調笑着走遠。
後邊兵士看到覃順一直傻在原地,輕推他一把,催道:“覃大人,你怎麼了?遠近可就那一處茅房,去晚了可還得等上半晌。”
覃順連聲應着,挪步續行,可腦中所思,早已不是解決腹內之急。素聞覃奇勳得了一匹良駒,人皆傳言爲“紫黑神龍”,莫不就是那少女與王來興口中說的“小紫”、“紫黑馬”?
他越想越覺得有理,越想越覺得心驚,在這個甚是清涼的時節裡,他的汗是愈出愈多,那幾個兵士對看一眼,都懷疑眼前這個覃大人是不是憋壞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