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禍福(四)

事實證明,凡事多一份小心總沒錯。趙當世等人離了山廟,到竹林裡採摘了些竹葉藤蔓,胡亂編起來遮擋在頭上,冒雨繼續趕路,豈料在路上便與一股官軍不期而遇。

這股官軍只有大概百人,馬軍寥寥,自西北方迤邐而來。因被大雨淋着,雖說都戴着斗笠披着蓑衣,他們還是一個個拄着兵器,焉着腦袋,有氣無力,觀其動向,目的地應當是漢中一帶。

侯大貴躍馬在前,首先見敵,拔馬返身示警。那股官軍也在同一時間發現了前方的動靜。領頭的一個把總模樣,慌忙呼喝手下準備接戰。

照理說,這股官軍擋在了自己的必經之路上,要想過道,今番免不了一場血戰。但趙當世卻不願意將精力與人力糟蹋在此處。一來自己任務在身,似這等不速之敵能避則避,要是見一股幹一仗,只怕還沒到鳳翔,自己手下這五十騎的家底就得打沒了;二來自己人淋了一夜雨,正是人困馬乏,精神萎靡,這峽谷小道狹窄,又無法發揮己軍馬力的優勢,面對兩倍於己、不明戰鬥力的官軍,他並沒有取勝的把握。

雨依然下着,兩邊人馬就在狹道里隔着百十步對峙,雙方頭目都在仔細掂量對方的斤兩,誰也不敢首先動手。

又過一會兒,官軍裡有眼尖的,提醒把總道:“那邊來人了。”

那把總拭了拭眼邊的雨水,皺眉瞧去,果見一騎馳來,卻不知此人單槍匹馬而至,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軍爺辛苦。”來人便是趙當世,他在二十步左右駐馬,向把總這邊揮手致意。

“起弓。”那把總低聲吩咐左右,身側數名弓箭手依言張弓搭箭,瞄向趙當世。

“軍爺且住,小人等皆是良民,前去北面討生活。”趙當世見對方絲毫不放鬆,滿臉諂笑着解釋。

“放你孃的屁。北邊打成一鍋粥,討生活,我看是討死去吧?”那把總冷笑着說道,“這般糊弄,當爺爺還穿開襠褲不成!”

趙當世一衆人個個有馬,還備有兵械,這世道敢這般上路的不是官軍就是流寇,在把總眼中他們顯然屬於後者。

趙當世也知演不過去,訕笑數聲道:“軍爺好眼力,小人佩服。卻不知軍爺和手下這一班健兒是否都是鳳翔過來去往漢中的?”

那把總聞言不答,卻將兩隻眼往趙當世前後掃去,只怕他這流寇故意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好搞什麼幺蛾子,但瞅來瞅去始終瞧不出名堂,便罵道:“你個賊人,嘀嘀咕咕放屁,打又不打,卻待怎地?”

他色厲內荏模樣趙當世盡收眼底,心知眼前這個百戶心虛得緊,自己人雖少,但畢竟是五十餘騎兵,氣勢上還是勝過一籌。那百戶猶豫不決,不敢力戰,這便有機可乘。

“軍爺,此處也沒旁人,小人就敞開天窗說亮話。爲官爲賊,不都是在刀口上討生活。平時有上官盯着,自要賣份力,眼下卻何苦相互爲難?”趙當世一本正經道。他這話倒非信口開河。如今時節,各省官軍中客兵爲多,比起軍紀,大部分比流寇好不到哪去。往往是賊劫一處,官軍隨至,流毒更甚,以至於有“賊梳兵箆”的說法。

官軍習慣於跟在流寇後邊撿漏子,有時流寇逃不過去,就會拋下一部分資財,吸引官軍,官軍也會默契地縱其自去。更狠毒的則會以清剿流寇之名,屠掠村莊聚落,殺良冒功,早幾年甚至還有個叫趙大允的副總兵在韓城殺婦女冒功,雖說事敗被審,但也折射出了明廷官軍現今的腐敗。

那把總聽了趙當世的話,深以爲然,下意識地扶了扶頭上戴着的斗笠。眼前這支流寇人手不多,卻人手一馬,貌似精銳,真個較量起來,自己這邊未必討得着便宜。更別提後隊還有二十幾名鳥銃手因爲大雨發揮不了作用。

把總這一級,職位不高,卻也不是說做就能做到的,隨機應變是必備技能。自己不過帶着班軍移防漢中,實在沒必要節外生枝,若是折在了這裡,縱然僥倖能拾條性命,這軍職只怕也做到頭了。

況且,在軍中混了這許久,這把總也並非吃乾飯的,他也能瞧出這夥流寇急於通過此地,自己沒把握取勝,對方也同樣躊躇,若是能抓着這個機會敲上一筆竹槓,那可就賺大發了。

他眼珠一溜,故作嚴肅,板着臉道:“朝廷養咱,就是爲了打流寇。功名利祿,都得從流寇身上掙。眼下放你們去了,讓我手下弟兄們喝西北風?”

趙當世明白這話中道道,只要自己誠意送到,今日這事就算是談成了。笑了笑,在馬上拱拱手道:“軍爺哪裡話,小人早便說過並非流寇。反倒是在路上清剿過一小股流寇。這不,首級還攜在身邊,本想帶去鳳翔請功。而今與軍爺聊得投機,索性分了,也好結個交情。”

那把總本想着撈到點碎銀子之類的好處,哪料得到對方竟有人頭相送。銀錢還好說,這人頭卻是實打實的戰功。有賞銀不說,數量達標、關係打點到了,躍升一級也並非不可能。摸爬滾打這許多年,本以爲做個把總也就到頭,哪料想得到還會有這般機會?他登時大喜,連聲音都顫抖起來:“你說,說人,人頭?”

十餘顆人頭買了一條活路,趙當世覺得值,那把總覺得超值。當下只聽一聲斷喝,原本堵截在道上的官軍緩緩閃開一條小路,巴巴看着這支馬隊馳過。其中有些愣頭青一臉懵逼,仍然搞不清楚爲何把總的臉說變就變。

甩了官軍,趙當世等馬不停蹄趕路。儻駱道早在唐前曾興盛一時,“五里一郵,十里一亭,三十里則設驛”,棧道近百處,乃西北交通主官道。然中唐後逐漸凋敝,商旅行人漸稀,棧道破損之處也鮮有修繕,饒是其在秦嶺諸道中以“最便捷”著稱,如今行來,也煞是險峻曲折。

一衆人風餐露宿,趕路數日,終於看見古駱口驛遺址。

駱口驛本爲大驛,宋後廢弛,處於儻駱道北端,見到了它,說明已經出了儻駱道綿連蜿蜒的峽谷棧道。

官軍以西安爲中心向省內四面發散,俟近的盩厔、鳳翔等地也絕非可久滯之地。趙當世在路上抓了兩名土著,詢問之下,再次確認了路線,沿着秦嶺北麓北上。

趕了這許久的路,衆人風吹雨打,都灰頭土臉的,受氣久了,總得發泄。侯大貴提議就近找一處村落劫掠,一來補充給養,二來給弟兄們泄泄火。楊成府表示贊同,就連一向內斂的王來興也表露出了極強的慾望。

趙當世斷然拒絕了他們的提議,他也憋屈得難受,但理智告訴他,關中絕非久戀之地,如不能儘快找到流寇大隊,己軍的行蹤一旦爲官軍察覺,勢必陷入進退兩難的絕地。

拒絕歸拒絕,爲了照顧大部分人的情緒,趙當世允諾待出了鳳翔境,必擇一地讓弟兄們快活一番。這樣的承諾,完全就是土匪之間的交易,趙當世雖不願許下這樣的諾言,但卻只能無奈向現實低頭。舊式部隊的思維絕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更何況是這些從未接受過正規教育的流寇,再者,他的威望與影響力也還遠未到能夠令行禁止的地步,一味彈壓約束只會起到反作用。他只能接受現實。

要想改變現狀,就必須能夠先順應現狀。趙當世如此安慰自己。

好在這一路行來,大夥對趙當世也頗爲服氣,聽他這般說了,再有不快也都憋回了肚裡。

一衆人向北而去,除卻歇腳,沿途並不逗留,如此一來並未引起沿途駐防官軍的注意,偶有幾次遠遠探得官軍動向,也都藉着馬力繞道避開。偷渡守備疏鬆的金牙關,行至益門鎮,卻不得向前。

益門鎮一名“益門城”,元末李思齊所築,爲寶雞西南唯一隘口,險峻異常,與臨近不遠的大散關互爲犄角控扼陝、川交通。官軍對此地也頗爲重視,武備、修繕俱佳,遠不是趙當世五十人能攻取或是偷渡的。

趙當世與侯大貴等商議後決定知難而退,原路折回到五丈原一帶蟄伏,入夜後派遣楊成府等前往渭水南岸搜尋渡船。

渭水南岸倒是分佈着不少鄉村,但鄉民平素渡河通常都是經由附近官營的幾處官渡過去,私渡的基本沒有,要有也不會輕易透露給外人。

楊成府這時便顯出自個巧舌如簧的本事來。他謊稱是外鄉馬販,收到官府召令前往寶雞供馬,急於渡河,要是再尋官渡只怕耽擱時間。

鄉民聽說是去寶雞供官,又見他背後的確有個七八匹黃驃,信了五六分。楊成府趁機又塞了些水絲碎銀過去。出手闊綽之下,由不得鄉民不貪便宜,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給他引了門路,介紹鄉中的私渡給他。

私渡規矩,都是夜間渡人,這倒正中趙當世下懷。當五十一騎出現在船老大面前時,他才曉得今日做的是閻王的生意。左顧右盼,卻是深夜縹緲,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沒奈何,乖乖載了趙當世一夥過河。

將離去時,趙當世想讓王來興多給了船老大些銅錢,以塞他口。侯大貴則不以爲然,言稱此人做這黑營生,吃了癟也不敢報官。趙當世覺着有理,也不想浪費銀錢,索性黑吃黑一個子不給,帶着五十騎絕塵而去,只留那船老大和手下幾個艄公站在河邊乾瞪眼。

過了渭水,危險便減除了大半。衆騎乘夜向北繞過寶雞,一路飛奔,至黎明到達方山原南麓。

這幾日擔驚受怕,眼下終於可以稍稍放鬆。擇了一洞穴歇腳,衆人一覺直睡到次日正午方罷。

趙當世與侯大貴睡得最少,他倆都是操心的人,自不敢輕易鬆懈。故而一班手下在呼呼大睡之際,一個百戶和一個隊長卻在洞外邊值守。

方山原再向北,官軍的勢力慢慢減弱,反之流寇的活動更爲頻繁。只一山之隔,方山原南面的香泉、隴安人口尚繁,到了北面,則真個是“萬里無人煙”。村落稀少不說,要有,也都是灰燼一片,鬼影都沒。

侯大貴等本期盼着能尋個去處好好撈上一把,結果走了一天,鳥都沒個,失望之極,氣得破口大罵起來。

向西到了鞏昌府地界,景象愈加凋敝,有時連行十餘里,除了身邊的弟兄馬匹,當真再看不到其他活物,人人心情鬱悶,也沒興致說話玩笑,死氣沉沉的氣氛籠罩着隊伍。

隊伍士氣的轉變趙當世都看在眼裡,他心裡也急,深知如不能給這些人些好處,只怕他們遲早譁變。原本還指望着侯大貴與楊成府兩人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再看他倆,都耷拉着腦袋,一臉陰沉。

王來興也感受到有點不對勁,但他不敢說出口。只是下意識地催馬挨近趙當世,低聲問道:“當哥兒,咱去哪兒?”

趙當世道:“從清水向北,去平涼府一帶。”

王來興聽他說得簡短,便問:“那是不是快到了?”

趙當世微微搖頭,小聲道:“只怕還得趕個幾百裡。這還是運氣好。若闖王他們轉移了,恐怕還得走更多的路。”

王來興聞言一怔,也不說話,只是輕輕嘆氣。

趙當世知他所想。相較於其他流寇,自己這支部隊的凝聚力已經非同凡響了。他能理解手下的感受,風裡雨裡趕了這許多路,命都差點搭進去,所謂的希望卻還遙遙無期,換做是誰,都會鬱悶不忿。

又趕了大概三十里路,隊伍例行休整。衆人唉聲嘆氣,屁股還沒沾地,趙當世卻忽地彈身而起,大呼:“抄傢伙!”

久違的號令登時令所有人精神爲之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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