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昂帶了足足一抱書出門。
當然,在選書之前,他誠心請教,請呂端先爲自己講解和梳理了一遍他的藏書,主要是史書——而這種所謂的“梳理”,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足以讓周昂通過呂端的三言兩語,摸清當下這個位面的天下鼎革與延續了。
按照呂端的講解,本位面的這個世界,有記載的歷史,已經有近三千年,早期的歷史雲裡霧裡,往往虛化成一些神話傳說,但畢竟還是有記載的,只是據呂端說,其中多少是真實的,多少是瞎編的,無人可證,而自一千七百年前的《秦書》開始,算是史家的正式開端。
這一套《秦書》,長達三百六十卷,迄今爲止仍是私人著史的典範,記載了自秦朝立國前後,一直到秦幼帝之間,長達二百多年的歷史。
按照後世學到的分類,這本開“史家先河”的書,應該是被歸類爲紀傳體斷代史。
後來有一本《晉書》,本來也是私人著史,但呂端評價不高。
因爲這個作者只寫了不到一半的稿子,朝廷力量就介入了,一則把作者強拉進官方著史的機構,二則禁止他繼續寫自己的那一部。但後來,他那本未完成的《晉書》,還是流傳了出來,並且流傳了下來。
從此《晉書》就有了官方版本的《晉書》,和私人版本的一部分《僞晉書》。
兩個版本,呂端都評價很一般。
但至少,這幾本書記載了本世界位面上有史記載的僅有的最長的一段大一統的時間——因爲秦晉相連,共四百五十七年,而晉朝之後的魏朝,在官方版本的《晉書》完成之後不久,就崩潰了。
也就是說,自秦朝開始,至魏朝,這三個朝代,合計五百年出頭,是大一統的時代。後來則朝代紛爭、更迭極速,始終缺乏有力的統一政權,由此,官方無力控制民間的輿論,各種官方的歷史記載和私人的著書立說紛呈。
這一亂,就是三百多年。
一直到九百多年前,大漢王朝重新一統天下。
乃至於,一直到漢朝的武皇帝一出,公認的,整個漢朝達到了鼎盛,南征北討,無往不利,甚至是有史記載以來,中原政權的最巔峰。
但漢朝的榮光,僅僅只延續了不足兩百年。
隨後,天下漸次分裂。
漢朝依然還在,而且也依然是這個天下最強大的國家之一,但各國逐漸獨立、更迭,它卻已經根本就無力再恢復大一統。
在不足百年的時間內,這個天下已經由漢朝一統,變成六國鼎立,但在那幾百年裡,雖然各國紛紛割土,但漢朝依然保持着鞭笞天下的實力。
四百年前,六國變七國,漢朝又弱了一點。
最終,在距今二百七十多年前,大唐立國,又從本已衰弱的漢朝身上,隔走了很大的一塊,由此,不但奠定了延續至今的八國鼎立的天下政治格局,也使得漢國最終衰落到歷史最低點,從此只保留着名義上天下宗主的地位,而在事實上失去了鞭笞天下的能力。
一直到二十多年前,大唐內亂,漢朝看出了大唐的虛弱,發全國之力,再次嘗試統一天下的進程,想要恢復先祖的榮光,卻在大唐兩位宰相的聯手之下被挫敗,雖然後來面對諸國圍攻,他們還是守住了基本盤,卻毫無疑問的再度衰落了一截,因此二十多年來,天下反倒再無烽火。
所以,其實換個角度可以理解爲,是當年徐相與呂相主持下的那一戰,北擊鮮卑,東戰漢國,皆大勝,一戰打出了天下二十多年的和平。
當然,漢朝的前二百年,有後來官方修訂的《漢書》在,但這本書顯然是沒有“完本”的,漢朝作爲天下紛爭之後的所謂“天下共主”,他後面的七百多年直到現在的歷史,並沒有一個官方的權威版本,往往都是各國編各國的了。
大概一個多小時的功夫,呂端從容地把過去天下三千年的歷史娓娓道來,算是給周昂做了一次最基礎的科普。
而聽在周昂耳中,也就是說,自己要讀史,這個世界的歷史的梗骨和主線,就在《秦書》、《晉書》、《僞晉書》和《漢書》這四本書裡。
最終,周昂從所有的藏書中,選了《漢書》的前十卷,決定帶回去看。
雖然他覺得,或許那些《秦書》之前的“史前”神話裡,可能藏着自己最想找到的東西,但他對漢朝的武皇帝這個人,比較感興趣。
而漢朝史,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可以算是現代史了。
…………
這個年代史書的特點就是,它書裡的每一個字,都是手寫的。
因爲歷史的書寫,和史書的編訂,都已經全然掌握在朝廷手中,而朝廷並無意於讓各種史書向民間擴散,再加上每一部史書都是毫無疑問的大塊頭,動輒幾百卷,要想逐一刊刻出來,工程量簡直大到驚人,所以,想讀史,幾乎只有一個渠道,去國子監借閱。
而且還得是你夠資格借。
像呂端這樣,家裡藏書幾千上萬卷,幾乎囊括了所有當世重要書目的大藏書家,而且主要是還包括了幾乎所有重要的史書,實在是極爲罕見的。
因此,當這位前任宰相向自己毫無保留的敞開他的藏書室,且很有耐心地爲自己梳理幾千年歷史的主線的時候,周昂是真的發自內心的充滿感激。
…………
周昂是騎馬來的,但事先並沒有準備什麼工具,能把《漢書》的前十卷帶上,已經頗費力氣。而他騎馬回城之後,也沒有第一時間趕去縣祝衙門,反而是先回了趟家,把東西放到家裡,然後才策馬趕回縣祝衙門。
於是他最終悲慘地錯過了衙門裡中午的會食。
剛進衙門還了馬,他就正好碰到飯吃到一半就倉促地趕過來的杜儀和劉瑞,隨後陳翻也追了過來。
看見周昂,杜儀道:“子修來的正好,一起走,上馬再說。”
於是周昂剛下馬,就又再度上了馬。
一行四人,縱馬直奔崇光坊。
在路上,杜儀簡單爲周昂解說了一下是怎麼回事。
就在剛纔,縣裡派人來通知,說是崇光坊出了人命案,但根據初步的判斷,此事似乎涉及到了神秘的力量,縣衙裡與縣祝衙門這邊常年在類似案件上合作,當然是第一時間選擇通知這邊。
目前初步的消息是,似乎又是一起妖怪殺人案件。
快馬之下,他們一行四人很快就趕到了崇光坊。
出事的那家鋪子已經被縣衙裡的捕快們給封鎖了,但四周圍了一層又一層的人羣。正是大白天,雖說天氣炎熱,但根本無法熄滅大家愛看熱鬧的心情。
四人在外圍下馬,繮繩統一交給陳翻帶着,隨後劉瑞當先,三人分開人羣擠進去,很快就見到了縣衙這邊在現場的一位翎州縣典史,許忠。
也是老熟人了。
當初周昂去陳家接到抄寫《金剛經》的活兒,保人就是他。
看見杜儀帶着人進來,許忠趕緊迎上來,瞥見周昂也在,還隱晦地點了點頭打個招呼,周昂也點點頭。
然後,許忠對三個人低聲道:“是這家肉鋪的一個夥計,開膛破肚了,心被掏走了。據店裡的人說,兇手是直接登門,就是奔着這個夥計來的,彼此爭執了幾句,就動手了,目擊者一致說,兇手沒用刀,是直接用手撕開了這個夥計的胸口,把心給掏走了,而且……”
說到這裡,饒是許忠也算辦案老手,還是露出一抹噁心的表情,道:“據說那兇手是當場就把那顆心給生吞了。然後揚長而去。”
說着,許忠忍不住回首往店裡看了一眼,道:“當時店裡的幾個夥計,還有正在買肉的幾個人,都嚇瘋了。現在都拘在後面的院子裡。”
杜儀、劉瑞和周昂三人聽完了,彼此都交換個眼神:縣衙這邊的判斷沒錯,這種案子不是他們能處理的了。
於是,杜儀很快道:“許典史,你們繼續封鎖這裡,直到我們的後續人馬趕到。另外……安排個人幫我們看馬。”
許忠當即答應下來。
於是很快,陳翻被從看馬的差事之中被解放出來,也加入了進來。
自己的人沒趕來之前,必須藉助縣衙的人來控制現場的秩序,並控制住那些目擊者,所以杜儀並沒有打算第一時間去到後院訊問,只是決定先看案發現場。
周昂當然也第一時間就跟着進去。
但進去之前,他的目光落在這家肉鋪門口掛着的一扇扇的豬肉上,隨後目光在四周逐一掃過一遍,感覺周邊除了圍着看熱鬧的人有點多之外,似乎沒有什麼異常,這才準備進去。
但是,都已經邁出了腳步,他卻又忽然轉頭回來,目光在人羣中尋找片刻,便準確地找到了剛纔一掠而過時覺得有些不對勁的那雙眼睛。
那人就縮在人羣裡,目光卻一直都在追逐着周昂。
看見周昂終於衝自己看過來,那人本來就已經快要哭出來的臉上,頓時又露出一抹哀求的神色。
這人周昂偏生還認識,他叫魯大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