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一段插曲,並沒有影響到縣祝衙門諸位官方修行者的心情。待呂洵等人走後,衆人很快就又歡笑暢飲起來。
只不過酒席閒談之時的話題,卻不可避免還是歪到了呂家人身上。
一看情況不對,杜儀又不願打斷衆人的興致,便乾脆起身過去,付了錢,打發兩個本來就已經嚇得錯誤頻出的歌伎出去了。
兩個歌伎一走,房間內再無旁人,衆人說起話來自然更加沒有了忌憚。
從呂氏子方纔的表現,雖仍稚齡,卻落落大方,說到呂著之死,繼而又說到呂家如今勢若漂萍一般的境況。
當然,大家也只是閒聊罷了,事實上,呂家的境況,跟縣祝衙門這邊並無任何的相關——當初呂著在時,是直接聯繫的長安太祝寺,具體落實雙方聯手的主體,也是翎州郡祝衙門。縣祝衙門在這件事裡,只是作爲附屬於郡祝衙門的幫手來出現。而當呂著去後,負責保護呂氏一家的,自然也是翎州郡祝衙門。
坦白講,相比起李銘這樣的對手來說,縣祝衙門的段位太低了。
所以在剛纔,那呂氏子對待縣祝衙門這班人,只是態度謙恭有禮,卻不會有絲毫要套近乎的意思。
因爲在人家那裡,大約縣祝衙門這幫人,是隻需要不得罪,就足夠了的——大家倒也並不因此就有什麼怨懟之意,說白了,這種保護人、時刻提防一個高手跑來偷襲的事情,是又累又沒有什麼收穫的苦差事,並不叫人眼饞。
只有少數心思敏感之人,才從那呂洵方纔面對高縣祝的不卑不亢中,隱隱感知出其對縣祝衙門這邊的不以爲意,因此會略有些不爽。
哪怕是不相干者,我也不希望你瞧不上我!
這是人之常情。
待到酒宴散場,杯盤狼藉之餘,衆人也各自酒飽飯足,一路同行至坊外的南北大道上,便漸次分做幾撥,各回各家。
周昂同陸進一同回家,到了家裡,陸進暈暈乎乎的,自去安歇不提,周昂洗了把臉精神了一下,隨後便進到書房,靜坐片刻,然後便於鏡子溝通,並隨即便在腦海中接收到了鏡子所展現的“視野”的訊號。
…………
因爲中途換了處地方,呂洵回到家裡的時候,比預計中稍晚了一些。
下了馬車進家,他先是洗了把臉,將外衣脫下,換了身衣服,這才往後院去,進了自己姐姐住的院子,差侍女上樓稟一聲,他自己卻並不上去,只在樓下坐下,一邊腦子裡過着晚上見的人和事,一邊等姐姐下樓。
過了沒一會兒,他的長姊呂濤,便已經款步下樓。
呂洵正色起身,認認真真地作揖,叫道:“姐姐。”
天色已晚,晚飯後呂濤便已經換上了便裝,此刻連發髻都已打散,只用一條帶子攏在身後,束成約略的一瀑青絲。
下了樓,她隨口吩咐道:“給少爺煮些茶湯來。”
侍女應聲過去撥開爐底,略一通,那小火爐便竄起火苗來,侍女又取水壺盛了水,耐心地看守爐火煮茶。
這邊姐弟倆卻是很快就在房內坐下。
一等坐下,呂洵方纔一板一眼的姿態,才略鬆快了些,卻仍是先道:“晚飯時母親可吃了些?阿汜和阿淇不曾惹什麼禍吧?”
他們姐弟一共四人,呂濤乃是長姊,今年十九歲,其下呂洵和呂汜兄弟二人,一個十七歲,一個才十六,最下面的幼妹名呂淇,年方十四。
姐弟四個之中,呂濤和呂洵姐弟兩個大的,乃是一母所出,但其母早在十一年前就已經病逝,呂汜和呂淇這一弟一妹,卻是他們的姨母所出。
和這個年代很多講究些的人家差不多,呂著當年娶妻,妻家除了嫁女之外,還同時嫁過來一女爲陪媵,正是呂著正妻的親妹妹——陪着嫁過來的時候,女孩子纔剛十四歲,是過了兩年才圓的房。但在當今天下,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情況了。
這個年代的陪媵制度之所以盛行不衰,其實是很有講究的,倒不是單純說女孩子家裡女兒多得嫁不出去,所以嫁一個還送一個。
這實在是爲了繼承和姻親關係的考慮——時代條件所限,沒人敢保證不得病,得了病沒人敢保證一定能治好,所以,五十而亡不算夭,壯年而死也數見不鮮。再加上對女人來說,在這個年代還有一道鬼門關要過,那就是分娩。
正常情況下,一旦女子去世,稍微有條件的男人,肯定不願意孤寡下去,要再娶,而一旦再娶,原來的孃家人,勢必會擔心自家女兒留下來的孩子會受到後母的虐待,甚至有幼弟出生之後,會失去本應有的繼承權。
而且一旦再娶,雙方之間締結婚約之後附帶的聯姻福利,甚至某種政治或商業上的同盟,則勢必受損——這其實是雙方都未必樂意見到的。
所以怎麼辦呢?
往自己比較看重的人家嫁女兒的時候,大戶人家喜歡一嫁就嫁兩個,一個正妻,一個陪媵。有的是親姐妹,有的則是從偏支家裡擇一美貌者爲陪媵。
反正目的是確定的,那就是一旦正妻中途去世了,陪媵在孃家的支持下,可以順利接過子女的撫養權,稍微強勢一些的,都可以代爲主持中饋,甚至因爲陪媵身份的特殊,就算以小妾的身份被扶正了,也並不爲時風所唾棄。
而如果正妻一直安好,那姐妹同心之下,也可以固寵、多誕子嗣,從而確保姐妹倆的地位是穩固的,不會因爲無子而被排擠甚至休棄。
這就保證了一門重要聯姻的穩定性和持續性。
而事實上,呂濤與呂洵姐弟倆,都算是幼年喪母,但因爲他們的姨母就在家中,於是便比較順當地度過了喪母所帶來的一系列可能存在的危機。他們的父親呂著在生前,雖然一直都沒有把後者扶正爲正妻,但也一直都沒有續絃。
此刻呂洵坐下首先問起的“母親”,指的正是他們兩人的姨母兼庶母,也就是呂汜和呂淇這小兄妹兩個的親生母親。
呂濤聞言面朝自己的弟弟笑了笑,道:“晚飯母親吃了能有小半碗飯,乍逢大變吧,她算是撐過來了。”
呂洵點頭,面色嚴肅,然後才笑笑,卻仍是不免有些情緒低落。
此時呂濤又笑道:“好了,莫要再做小兒女態。今日你去見那杜氏,他們到底是什麼意思?”
呂洵聞言,花了片刻收斂戚容,然後才道:“他們想要靠攏過來的意思,應當是沒有疑問的了。不過那杜營雖然自說自話,說是代表他的父親,但他畢竟只是家中第三子,他的話,我以爲當權且信着,卻並不能全信。具體如何,我已經與他約好,後日會過去拜訪他的父親,杜氏的家主杜冕,到時候與他談過纔算。”
呂濤聞言點了點頭,卻並不插話。
頓了頓,呂洵才又繼續道:“杜氏的意思是,他們在本地廣有人脈,可以在很多方面協助咱們在這裡紮下根來。那杜營甚至提出,他家中有一幼妹,已經到了出閣的年紀,恰好我未婚娶,若能結個姻親,彼此便可越發默契。”
呂濤聞言嘴脣微抿,似是笑了笑,卻仍是沒有開口說話。
呂洵很明白自己姐姐的處事風格,因此也並不在意,仍是繼續道:“從那杜營話裡話外的意思,他雖未明說,但我其實已經盡知其所求了。”
“他家此前也曾代代都有出仕,到了杜冕這一代人,他們家無人出仕,我聽那杜營話裡的意思,似乎他爹是嫌官小,覺得去做上一任,徒增勞苦,將來也並無多少升遷之望,因此纔沒有去。”
“而且,雖然歷任的官階都並不高,卻想必是機緣巧合之下,還是叫他們知道了一些與修行相關的事情。他們大約已經明白,當今天下,所有真正重大的權力,其實一直都執掌在修行者手中。”
“因此,那杜營旁敲側擊,意思無非一個,他們家想要跟隨咱們。所謂跟隨,就是他們家選派族中優秀的年輕子弟,由咱們家負責引入修行之路。”
聽到此處,呂濤那一直噙在嘴角一抹笑意,終於在臉上綻漾開來。
“想得美!”
她冷冷地評價道。
呂洵聞言笑起來。
恰在此時,茶已煮好,那侍女小心地篩茶、分茶,隨後將淡黃色茶香漫溢的一盞茶,奉到了面前,低聲道:“少爺請用茶!”
呂洵微微俯身、點頭,端起來,小抿一口,笑問:“我該如何回覆?”
侍女已經將第二杯茶奉到呂濤面前。
呂濤卻看都不看,想了片刻,緩緩地道:“咱們如今有若無根飄萍一般,倒是的確需要借些力量,才能紮下根來。但這個力量,最關鍵的還在郡祝衙門那邊,也就是說,只有那出身玄都觀的沈明,纔是此事的關鍵所在,餘者皆無足輕重。”
頓了頓,她終於端起茶盞,啜飲一口,卻又道:“不過像杜氏這樣的本地人,若是願意投靠,倒也不好拒之門外,他們畢竟還是有用的。”
“也罷,便以千金,市此馬骨吧!你後日裡去杜家,可以告訴他們,他家那位小姐,可以到母親身邊來伺候,便給她一個義女的名頭又如何?或者……”
說到此處,她嘴角微抿,露出一抹薄薄的譏諷笑意,道:“他們若是嫁女,也無不可。卻只能與你做一房小妾。……我家何等門第,他杜氏又是何等門第?憑他家一庶出女子,居然妄想嫁到我家來做未來主母……呵,回頭尋個機會,倒是要小小敲打一下才好!”
呂洵聞言凜然,思付片刻,認真地點點頭,道:“諾!我聽姐姐的。”
呂濤點點頭,又小飲一口香茶,放下杯子,這才道:“此事也就罷了,成與不成的,都沒什麼要緊。等家裡安頓下來,還是你去郡祝衙門取得一個公開的身份更重要。對了,今日宴飲,可有什麼值得一說的人事?”
聽到此處,呂洵便知道,剛纔的事情已經揭過了,於是他的神態自又略略放鬆一些,想了想,笑道:“倒也沒什麼太值得說的,那杜營倒是勸酒,但我父孝在身,又不能喝酒,我們便是連歌伎也不曾叫,若是阿汜去了,定會覺得十足無趣……哦,對了,倒還真有件事要告訴姐姐。”
“說。”
“我們在望江樓坐着的時候,中途出了件事情,那杜營想在我跟前顯擺他們家在本地實力雄厚,不想卻一腳踢到了石頭上!”
說笑間,呂洵便把剛纔在望江樓上,那杜營與縣祝衙門一班人衝突的過程,以及到最後還是自己出面去解圍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說了。
末了他才點評道:“杜營出了醜自不必說,此番倒是我第一次見到翎州縣祝衙門的一干官方修行者。當時腦子裡想着父親生前對幾個人物的點評,一一對照眼前之人,想來應該是把他們都認個差不多了。也未曾深談,只是第一印象,覺得那高靖應是一如父親當日所斷,才德俱是中流,能得人之心,能得人之力,但才具畢竟有限,就算不會止步於縣祝一職,想來上升的前景,也是有限。”
呂濤聞言,淡淡點頭。
呂洵又繼續道:“餘者大多憨厚平實之輩,倒是父親當日評點過的那個周昂,不但形容俊偉,人物風采也的確過人。然可嘆之處在於,此人一望可知深淺,其腹有華章,胸藏機謀,卻絕非搏命之人。若是沒有大的機緣逼他一逼,怕是此人能得華屋一廈,美人在衾,便會裹足不前了。”
呂濤聞言緩緩點頭,道:“志不過萬兩銀。”
呂洵聞言笑起來,復又感慨,點頭道:“父親當日此言,實在入骨。”
呂濤笑笑,又問:“還有嗎?”
呂洵正色起來,點頭,道:“有!”
頓了頓,他道:“今日望江樓上,我最大的收穫,就是見到一人間神品!”
“哦?”
“那人名叫陸進,以我觀之,似乎竟是那周昂的僕從之類,但偏又出入於一班官方修行者之中,想必已是有了些機緣。但他實力極淺,應該是剛剛開竅不久。”
“此人有何殊異不成?”
“此人身高近丈,天生神力,兼且眉有龍骨,鼻張地氣,正合父親當日所說人間三神品之第一神品!此人不修行,乃萬人敵,此人若修行,可敵天下!”
呂濤聞言眉毛微挑,“竟真有這等人?”
呂洵略有些激動地道:“姐,我親眼所見!”
呂濤聞言,緩緩地吸一口氣,又徐徐吐出,隨後,她舉起茶盞,淺淺地啜飲一口,然後才點點頭,若有所思,道:“我知道了。”
“容我想想,看看該怎麼收攏此人。”
呂洵聞言,喝口茶,將剛纔的那副激盪情緒,慢慢地收回去,然後才道:“今日已晚,我明日就差人悄悄地打聽一番,先把那周昂及陸進的情況深入瞭解一下,供姐姐決策。若能收攏此人,則我家必勢力大壯!”
呂濤緩緩點頭,道:“善!”
頓了頓,她又叮囑道:“咱們初來乍到,父親又猝然而去,如今你我不得不把這副擔子挑起來,卻畢竟還都年輕,行事最忌操切。因此,我還是那句話,凡事需三思而行,萬萬不可急切!你需知道,對於你我眼下來說,能不犯錯,就是最好的結果。一切皆要徐徐圖之。”
呂洵聞言正色道:“弟記下了。”
呂濤聞言笑笑,神態帶了些輕鬆地道:“還有,你今晚做的不錯。應對算是得宜。以後還要繼續如此。郡祝衙門與沈郡祝那邊,咱們要靠攏過去,但縣祝衙門與高靖高安平這邊,也儘量不要得罪纔好。”
呂洵又正色道:“諾!”
…………
周宅,前院書房。
周昂睜開眼睛的時候,表情是說不出的奇怪。
有些自嘲,有些無奈,又有些多多少少的窩火——老子就那麼“單純”嗎?當初就是一個照面的工夫,就被那呂著給看透了?
而且連呂洵這樣……這樣才十七八歲的半大小子,都敢直接給自己下這麼一個評語?一望可知深淺?絕非搏命之人?
可我平常覺得自己還挺深藏不露的呀!
你們一幫古代人,你們懂個屁……好吧,發泄的話,說說也就算了,說過之後仔細想想,周昂控制不住的感覺有些背生涼風。
誰能比自己更瞭解自己呢?
雖然對於對方背後對自己的評價,頗爲不滿,但認真地想想,周昂又不得不承認,那呂家姐弟所說的,又好像的確是一下子戳中了自己要害!
是的,雖然我是從現代社會穿越來的,見過“大世面”,但我好像的確就是沒什麼太大的野心,我雖然成了修行者,而且我師父我師叔我師侄感覺上都挺牛,但我也的確就是覺得能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挺好的。
而且,我好像的確不是什麼“搏命之人”,一路走到現在,一直都是以安全爲首要的考慮方向。
想到這些,周昂不由得深吸一口氣,陷入了深思。
被人看透的滋味,實在是並不美妙。
而與之相比,顯然更不美妙的是,被人看透的,是自己的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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