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個現代人的身份,站到相對客觀的角度來看,面前這個約莫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身上,能用很多詞語來形容:精明、言辭犀利、行事果決、有膽魄……
等等,都是好詞,都是誇讚。
但是,這些所有的褒獎加在一起,也改變不了她現在只有十七八歲這個事實。
而且,她身上那一抹純粹若山間清溪的氣質,也似乎在說明,她應該是一直都被養在深閨的那種女孩子。見識是有,膽魄不乏,但還缺乏世事的磨礪。
如果周昂也是一個正常的十七八歲的大男孩,此刻既見對方美貌,又吃對方言語激盪,說不得一下子心緒上涌,就被對方的思路給拿住了。
彼此一見鍾情,就此攜手私奔,時人唾棄,親長成仇,但落到某個文人墨客的筆記或詩文中,說不得幾百幾千年後,也是一段蕩氣迴腸的愛情傳說。
然而,周昂早就已經不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大男孩了。
甚至於,跟這個年代的絕大多數人都只能通過有限的途徑,去獲得知識、故事、傳聞等等不同,周昂經歷過現代社會網絡時代到來之後的信息大爆炸,他看過不知道多少愛情故事,電影裡的,電視劇裡的,朋友嘴裡的,論壇裡的,貼吧裡的,當然還包括羣裡的截圖、聊天記錄,等等等等。
別的什麼知識啊能力啊之類的,不好說,但至少在這件事情上,一個智商正常的現代人的經驗富集程度,真的是足夠秒殺絕大多數當下的人們。
而周昂不但智商正常,甚至還算得上多少有點小聰明。
對他來說,心動還有,但心動已經跟衝動不再劃等號了。
激將法麼?
私奔?
不知周生覷我,可如我視周生否?
周昂收斂笑意,認真地道:“世俗之議?”
他抿抿嘴,嘴角帶着一抹淺笑,“那敢問姑娘,爲何忽然行如此過激之事?”
這是整件事的出發點,只要對方想讓自己把她“娶”回家,那這就是周昂肯定會關心會問到也必須問清楚的一點——周昂絲毫都不擔心她會不回答。
而果然,女孩子也似乎早就料到了周昂會有此問,她深吸一口氣,道:“家父和家兄欲以我爲媒,讓我與人做妾,以謀取家族之前途,故而出奔。”
周昂抿嘴,“這麼說,姑娘不願意爲家族、爲父兄,做此犧牲。”
女孩子毫不猶豫地道:“吾不爲妾。”
這個回答就很有意思了。
周昂露出一副瞭然的模樣,心道:也就是說,如果單純只是利益的交換啊、聯姻啊之類的,如果給這姑娘以相當的地位和重視,而不是嫁過去做妾這種跡近屈辱的方式,她其實也並不反對。
當然,這個話題不必深究,周昂此問,也只是爲了印證自己的猜測而已。
事實上在周昂看來,或者說,在任何一個旁人看來,這位杜家小姐的反應都着實的是有些過激了——當然,每個人站的位置不同,觀點就不同,外人自然無從理解這女孩子心裡的憤懣,而在她自己來說,可能會認爲,只有做出這樣過激的舉動,才足以表明自己的反抗之意。這無可厚非。
而事實上,雖然覺得她的反應有些過激了,但這恰恰是周昂所激賞她的地方,也是他願意跑過來蔣家見她的原因之一。
這個時候,他想了想,含笑道:“不願爲妾,因而出奔,自謀姻緣,這合情合理。然而……爲何是我?”
女孩子聞言明顯有了一個微微的停頓,隨後,她原本坦率中甚至帶着一種迫視的目光,忽然就微微地轉了開去,道:“家姐力贊,姐夫親自提親,足以說明周生乃我佳配。我選你……不行嗎?”
這話倒是不盡不實,但是,她的表現落在周昂眼中,還是足夠說明,她其實是很有一些心虛的。
於是,周昂又笑笑,緩緩地道:“既然覺得在下乃是佳配,此前伯道兄去提親卻被竣拒時,爲何不見姑娘出奔?”
此言一出,女孩子的臉刷的一下變得慘白。
她動作頗有些激烈地一把抓住身旁胡椅的扶手,但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很顯然,周昂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正好打在了她最軟弱的地方。
然而此刻的周昂卻仍是面帶笑容,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緩緩道:“彼時若姑娘肯爲我行出奔之舉,我又怎能不爲姑娘之真情所折服?別說爲此得罪你父,得罪你杜氏,就算是舉世皆謗,我又有何懼哉?”
杜氏女低下頭,不說話,只左手狠狠地攥住胡椅的扶手。
豔紅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周昂能清楚地看到,那一雙嫩白的小手,因爲緊握,已經全然失了血色。
室內一時間竟是無比尷尬的沉默。
這個時候,一直隱形人一般的小丫鬟忽然開口,頗有些氣不忿的樣子,道:“那個時候,我家小姐又怎麼會知道,一直那麼疼愛她的老爺,居然會把她……”
“閉嘴!”
杜氏女不等她說完,忽然開口冷斥。
而周昂則緩緩地笑起來——這丫鬟真是個實誠人,雖然是被自己激得無話可說的情況下,她奮力地想要爲自家小姐辯解一下,卻還是一句話戳破了真相。
是啊,要不是因爲你爹要把你送給人做妾,你肯定不來找我周昂啊!
所以……這是我怕不怕你爹和你們家,怕不怕世俗非議的問題嗎?
這是背鍋的問題啊!
這個時候,女孩子又沉默片刻,忽然深吸一口氣,擡起頭來,臉上帶了一抹悽然,卻仍是鎮定地道:“是了。是我用心不真。”
頓了頓,她竟勇敢地看向周昂,與他坦然對視,道:“我已明白周生剛纔那句話的意思了,然……我對周生,有臨溺抱木之意,卻絕無輕賤之心,還望周生知之。無論事諧與不諧,勿怨念於我。”
周昂聞言坦然點頭,“可。”
這個時候,女孩子再次開口:“如此,周生可願娶我麼?”
周昂坦然搖頭,“不願。”
女孩子一下子垂下頭去,面露苦笑。
“交談雖短,妾已知周生乃穩妥之人,想必來此見我之前,周生心中已有定論,既然如此,周生爲何還要來見我?”
周昂抿嘴片刻,然後才道:“原因有三。”
女孩子擡起頭來,竟有些好奇,道:“願聞其詳。”
周昂淡淡地笑着,道:“其一,伯道兄當初力勸我,說你是個好女孩兒,雖然事情不成,但我與你父親處,有些怨氣,與你卻並無怨意,聽伯道兄說你夜奔至家,我驚訝之餘,亦是感佩你的勇氣與膽魄,故而想來見你。”
“其二呢?”
“其二,不瞞姑娘說,伯道兄此前倍言姑娘之美,在下不能免俗,有好色之心,尋常自是難得一見,今日既然姑娘主動要見我,我豈能不見?故而願來見你。”
“不意周生竟坦誠若此。其三呢?”
“其三,姑娘夜行出奔至伯道兄的宅第,我雖敬佩你的勇氣與膽魄,但我並不贊同姑娘此舉。只是有些話,伯道兄不便說,令姐也不便說,所以,需要有一個人來告訴姑娘幾句話,和一個道理。所以,我來見你。”
“哪幾句話?什麼道理?”
“姑娘欲反抗父兄,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可欽可敬,但姑娘此行之前,是否曾經想過,你往伯道兄家裡一躲,卻是將伯道兄夫婦,置於何等境地?”
“一言以蔽之,進退兩難!”
話說到這裡,杜家女孩兒臉上剛剛恢復的稍許血色,又頃刻間褪盡——周昂一望可知,這的確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子。雖然她的人生經驗、人生閱歷實在是簡單之極,但只要有人稍稍點破,她立刻就明白了過來。
可即便如此,周昂還是繼續把事情說得更明白一些,“進,把你送回杜家你父兄處也好,還是派人去報信也罷,豈不毀了你的全盤心思?退,他們又能遮掩你幾日?姑娘遣伯道兄招我,我若答應,伯道兄在你父兄面前,如何自處?我若不答應,姑娘是要在這裡繼續住下去,直到被令尊找到,還是離了他家,更往別處?而無論姑娘去了哪裡,將來對照起來,伯道兄豈不是天大的干係?”
一口氣說到這裡,周昂終於停下,緩了口氣,笑道:“這些話,便是伯道兄與令姐都不好對你說的。伯道兄乃誠實厚道人,有古君子之風,又與我一向交往極契,我不忍見他落難,所以,我來對你說。”
頓了頓,他又道:“說句玩笑話,與其這樣跑來伯道兄家裡,使他夫婦因爲你的想法受到牽累,姑娘還不如一開始就直接找到我家裡去,我性孟浪,一見姑娘豔色當前,一時間不管不顧了也說不定。反正我也不懼你父兄。”
這個話擱到現代社會,當然可以只是個玩笑,但擱到當下這個時代,夸人家未出閣的良家女子“豔色”,說自己要“不管不顧”了,其實跡近調戲了。
但這個時候,杜氏女孩子聞言,卻並沒有生氣,反而笑了笑。
她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周昂。
紅日在東,周昂站在西廂房的門口,卻好是不大看得清臉的,但他整個人卻都被籠罩在陽光裡,此刻站在女孩子的角度,迎着陽光看過去,卻只覺周昂的身影說不出的高大俊朗,一時間她不由看得有些癡了。
此刻話也說完了,玩笑別管合適不合適,也都開過了,周昂注意到對方久久無言,凝神認真看過去的時候,發現她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大對,就輕輕叫了她一聲,“姑娘?”
“啊?”
女孩子當即回過神來,卻是旋即低下頭去,過了片刻才又擡起頭來,仍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周昂,道:“周郎之意,妾已盡知。此番,是妾自認非凡,實則思慮不周,着實的有些孟浪了,非周郎警醒,幾乎要連累姐姐姐夫。”
周昂聞言笑了笑,忽然擡起手來,衝杜家這女孩子拱了拱手,也不說話,就在原地轉身,邁步便出了西廂房。
事實上,自從他推開門邁進去,就一直都只是站在門口通那女孩子說話而已。且房門大開,不止一個丫鬟就站在兩人中間,蔣伯道的夫人就站在院子裡,對兩人之間前後的對話,也是聽得一清二楚。
周昂轉身出來時,甚至看到,蔣耘蔣伯道也已經同他夫人站在一處,顯然,後面這好大一段兩人之間的對話,他應該也是聽見了。
周昂邁步過去,見他夫婦二人臉上都有些感激之色,不由笑笑,拱手,道:“伯道兄,嫂夫人,眼看中秋將至,我是忙裡偷閒,這就得去採買些東西,以備送節禮了,先行告辭。”又笑道:“伯道兄,以後還要多多走動纔好。”
蔣伯道是個老實人,這時候又是感激又是慚愧,一把抓住周昂的胳膊,竟說不出話來——周昂笑着抓住他的手,拉起一握,隨後便鬆開,又帶笑拱手,說不出的灑脫,道:“走了!”
但偏偏這個時候,背後忽然有人道:“若當日我父親拒絕了周郎提親的時候,我便奔至周郎家裡,周郎真肯收留乎?”
周昂轉身,見那女孩子正站在西廂房的門口,手扶門框,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便笑了笑,道:“當然!”
說完了,他又拱拱手,然後轉身自去。
蔣耘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道:“且慢走,我命車子送你!”
但他話纔剛說完,腳還沒挪,西廂房那邊,杜氏女子卻已經開口道:“姐夫,你還是先送我歸家吧!”
一時間,夫婦二人都愣了一下,旋即大喜。
“好!好!”
蔣家夫婦二人一時激動,也顧不上讓周昂自己步行回去好不好了,當即便答應下來。蔣耘更是道:“我親自趕車,斷不會叫旁人知曉!”
…………
過了沒多大會兒,馬車離了蔣府。
蔣伯道果然親自趕着馬車,車廂裡則坐着他的夫人,和杜小姐主僕二人。
然而,自從上了車子,那杜家小姐便一直在發呆,車轔馬蕭,眼看就走出去不短距離了,本就都在城內,說到杜府,可能也就是片刻之間,蔣耘的夫人見自家堂妹一個勁兒的出神,終於忍不住伸手推她一下,“小妹,想什麼呢?咱們是不是得先對對話,免得回去說漏了嘴?”
杜小姐被她推醒,卻是笑笑,道:“無妨,姐姐只說我夜行出奔至你家,要離家出走,做姑子去,你死活攔下,硬是把我送回去了就是。”
這個說法,對蔣耘夫婦而言,自然是最沒有責任的,但蔣耘的夫人聞言卻只是愣了一下,仍是一副心憂難解的模樣,道:“我同你姐夫,雖然畏懼你父,但也不至於一丁點干係都擔不起,關鍵是……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說這話時,她自是發自內心的爲自己這位堂妹着急,本以爲自家這妹妹肯定也跟自己一樣犯愁不已,然而叫她吃驚的是,杜小姐聞言卻居然只是淡淡一笑,坦然道:“我能怎麼辦?父兄若是嚴加逼迫,不過寧死不從而已!”
蔣耘的夫人聞言張了張嘴,最終卻只能是嘆了口氣。
這個年代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親定下的事情,外人私下裡議論幾句,已是聲援的極限,卻是完全沒有任何可能去幹涉。
蔣杜氏雖然也出身杜家,但一來是嫁出去的女兒,夫家又沒有什麼叫孃家忌憚的勢力,說話不硬,二來又只是堂親,自然也全無干涉的可能。
這個時候,愛莫能助這個詞,正是最恰當不過的形容了。
但偏偏在這個時候,聽自己堂姐嘆氣,杜小姐卻又笑笑,竟無比輕鬆地道:“姐姐勿憂。若說此前小妹活得渾渾噩噩,遇到事情不如意,也大不過只是想到出奔他人,頂天了以死相迫而已,但此時,已不同彼時了。”
蔣杜氏訝然地看着她。
馬車搖晃中,她笑得說不出的燦爛,又說不出的平靜。
“我不會死的。我也不捨得死了。”
蔣杜氏又無言。
此時,杜家小姐微微一嘆,一副說不出的滿足的模樣,道:“此前只是不願與人做妾而已,其實卻全然不知道,若不與人做妾,又當嫁誰?此生如何?因此也只能是舉目茫然,不知所措,倉促出奔,不過臨溺抱木而已。”
“但現在,吾生也有幸,得遇這般偉丈夫,其言,其行,若佛光,如霹靂,使我頓覺身前一片光明。”
蔣杜氏聽懂了這話什麼意思,終於忍不住驚訝地張開嘴。
“你是說,周……周子修?”
這時候,那杜小姐的貼身丫鬟,也是不由訝然地看着自家小姐。
在她看來,自家小姐剛纔可是被那個周生結結實實地訓了一通、羞辱了一通,但這時候聽自家小姐的意思,居然是對他大生好感?
這個時候,杜家小姐笑笑,迎着自己堂姐的目光,坦然而又決絕地道:“我此生誓嫁周郎!不做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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