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此門,周昂心裡有無數個問題想問,但他知道這些東西完全不必急於一時,而事實上,隨着交流的深入,隨着鄭師叔講得越來越多,很多原本想問的問題,不需要再問也已經知道答案了。
考慮到自己已經是“山門”的弟子,以後每天都可以過來聆聽教導,在初步解開了一些心中疑惑之後,眼看天時不早,他雖然覺得留在這裡蹭一頓午飯不錯,但心裡仍是不免惦記着自己丟在書案上的那一斗米。
那是自己最近這段時間工作成果和收入的唯一留存了。
那是可以讓全家人都很高興的東西。
母親和妹妹,估計得有好幾個月沒有吃過大米飯了,今天中午這頓飯,務必得讓她們把這頓大米飯吃到嘴裡——相比起此刻心中正熱乎但又沒那麼急迫的求學問道,他覺得這件事反而好像來的更重要一些。
於是,眼看天色近午,他便起身出門。
臨行之前,他與鄭師叔約好了,明天上午仍舊過來。
出了大殿,第一眼就瞥見敖春正站在庭院中咕咕噥噥地默誦着什麼,周昂笑笑停下腳步,說:“敖春,我走了。”
敖春轉身,也衝周昂露出一個笑容,問:“師伯不住在廟裡嗎?”
周昂搖頭,道:“我家就住在附近,家裡有母親和妹妹需要看顧,就不住在這裡了。我明日再來。”
敖春聞言“哦”了一聲,小小的臉上閃過一抹複雜的表情,說不好是失落還是羨慕,但旋即,他笑起來,點點頭,小小年紀,一副很是懂事的樣子,道:“那師伯慢走,弟子明日一定早早起牀,爲師伯開門。”
周昂點頭笑笑,出門下山。
…………
一袋大米放到飯桌上,打開來,撐開袋子,就露出了裡面白花花的大米。
母女倆都有些驚訝,小丫頭周子和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去摸一把,卻被周蔡氏一把拍開——倆人剛纔正要晾衣服呢,手上沾着水呢。
“哪兒來的米?”周蔡氏問。
周昂笑着道:“前幾天大哥不是來過一趟嘛!當時沒有告訴母親,其實是這麼回事,靖安坊陳氏新添了曾孫,陳家老夫人當初許過願的,添了曾孫要還願,要抄一萬份《金剛經》散人,到處找字寫得好的人幫忙抄經,還託了不少人幫着找,有人也託到了大哥頭上,大哥就想起我了。”
“若在以前,我是不願做這等事的。但大哥告訴我說,這是積功德的好事,我就忽然想到,此番我霍然病癒,母親就說是佛祖保佑,如此的話,便抄寫幾份佛經,也算是爲母親您還願了。而且又不是白乾活兒,是有錢拿的!”
說到這裡,他指了指大米,笑道:“這不,我這兩天抄了兩份送去,人家果然給了錢,我心想最近我大病初癒,身體不好,正好便拿這份錢買些米,一家人吃幾天算幾天,養養身體。只當是佛祖賜下的便是!”
周蔡氏聽到一半便已經連連點頭,等周昂說完了,她更是道:“這果然是積功德的好事,此事做得!更何況還有你大哥的一份面子!只是……”
她嘆口氣,道:“不該買米的!便是買,也不該買這麼許多!米雖是好物,吃到肚子裡也未必就添什麼成色,你病剛好,多少買些,娘爲你煮幾頓粥,也就是了,我跟子和吃什麼不行!豆飯也一樣頂飢!”
說話的工夫,她的手在衣服上反覆地擦,這時候興許是覺得已經擦乾了,手伸進米袋,抄出一把,迎着光線看了看,道:“真是好米!當初你爹還在的時候,原本咱們家頓頓都是吃這個,那時候也不覺怎樣……什麼價錢?”
周昂道:“五十四文一斗。”
周蔡氏眉頭微蹙,“倒是沒漲太多,據說去年收成不太好,卻只漲了六文……”
周昂這時候笑着說:“已經是買了,且先吃了再說。那陳家需要一萬份《金剛經》呢!雖說託了不少人,抄經的不止我一人,一時半刻卻也完不了事,以後這份佛祖賜的錢,且還有呢!”
說話間,他衝周子和使了個眼色。
小丫頭周子和看看他,又看看母親,烏溜溜的眼睛轉了轉,忽然說:“我到現在還記得過年的時候吃得那幾頓大米飯呢,真好吃!”
周蔡氏原本還要說什麼,聽到這句話卻是忽然一頓,心似乎是一下子就軟了下來——扭頭看看自己女兒,十二歲的女孩子,如此的乖巧懂事,每日跟着自己這般忙碌,卻仍是隻堪堪能填飽肚子,臉上不見什麼紅潤,反倒盡是菜色。
忽然間,她嘆了口氣,道:“若是你們的父親還在……”
話說到一半,她低下頭,片刻不說話,忽然擡手擦擦眼睛,眼睛雖有些紅,語氣卻是多了些歡快和昂揚,當即道:“那今天就煮米吃!”
周子和頓時笑了起來,興奮地不行。
她還又還給周昂一個眼神兒,很是得意的樣子。
…………
大米香噴噴,軟糯可口,當然比豆飯香甜好吃。
就連煮大米撈飯的湯,喝着也比豆飯的湯要香甜好喝。
不過周蔡氏沒捨得煮太多,還是基本保着此前的飯量,只適度加了一點量,但也足以讓周子和吃得很是歡暢。
等到吃完了飯,周子和又忍不住嘆息,“還是大米飯好吃!”
小丫頭還太小了,還不懂得過猶不及的道理。
果然,她這句話說完,周昂扭頭就瞥見,母親臉上先是笑了笑,卻很快就多了一抹憂愁與無奈。
頓了頓,她強自笑道:“你們的父親還在的時候,常跟我說,人吶,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他還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哪!”
周昂緩緩點頭,沒說話,周子和卻忍不住歪着腦袋問:“娘,你總說我爹說過這句話,說過那句話,你記性真好,我爹過世都那麼多年了,我都不記得我見過他,但你還能記着他說過什麼,記得那麼多。”
周蔡氏聞言笑起來,神情裡是說不出的慈祥。
頓了頓,她似回憶似感慨,道:“其實……你爹還活着那時候,他說的什麼,我也並不在意的。一家人過日子,他又不是佛祖,我記他說話作甚?”
“直到他忽然就去了,我就想……我得記得他說過什麼,等你們都長大了,好告訴給你們,讓你們知道,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讓你們不至於沒有父親教導!”
她的語氣裡帶了些無奈,又似乎帶了一抹情深。
似乎輕描淡寫,卻聽得周子和忽然就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