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末笑也有些意外,他轉頭過去看了蕭素心一眼。
蕭素心手中的一柄弓的制式和弓身的材質看似十分普通,但是弓弦卻顯然並非凡物,不知是天生的色澤還是後來製成,在漆黑之中閃耀着一層晶瑩的墨綠色光澤。
他轉頭去看便自然手上停頓,但是蕭素心卻未停。
看着前方,她十分專注的拉弦,然後放出第二箭。
淒厲的箭鳴聲再次響起,然後化爲一聲短促和沉悶的入肉聲。
這支羽箭無比精準的射入一名北魏騎軍的後腦,這名北魏騎軍身體一僵,往前撲在馬上,卻是沒有跌下馬去。
厲末笑的眼眸裡生出些異彩。
在他看來,蕭素心的騎術不算精湛,然而在顛簸之中竟然能夠做到如此精準,除了大量的練習之外,教她射箭的那名老師,也應該有些特殊。
看着這樣的兩箭,林意有些欣喜,卻不意外。
其實最初讓蕭素心學箭便是他的主意,而且他知道這段時間蕭素心練習箭術極爲刻苦,便是連弓箭都在魏觀星和沈鯤的幫助下更改了三次。
練箭最重要的便是耐得住性子,施射時腦海之中別無雜念,對於蕭素心而言,在得到林意的一藥之賜進入南天院之後,她才擺脫了遠嫁做人婦的命運,她加入鐵策軍和練箭,都是爲了和林意並肩戰鬥,都是爲了要殺敵。
對於自己將來能夠在修行者的世界走到哪一步,她卻並無太大的奢求。
心靜則箭穩,所以她練箭時的進境,也讓魏觀星和沈鯤大爲讚歎。
......
南朝的這種重騎戰馬原本在短程衝刺上便是強項,尤其脫去身上的重甲之後,戰馬本身的性情就極爲歡脫,有種發泄的感覺。
短短的時間裡,雙方的距離已經拉近。
蹄聲如雷,馬蹄帶起的溼泥如雨。
厲末笑的眼眸恢復絕對的平靜,他再次拉動弓弦,一枝羽箭狠狠射入對方最前的一名騎者的後背。
那名北魏騎軍慘嚎墜落於地,被後面戰馬踩踏上去,瞬間沒有了聲息。
在這種絲毫不顧及陣型,只是奮力逃去的時候,能夠跑在最前的便是速度最快的戰馬,在將這些戰馬上的騎軍射殺之後,這些失去控制的空馬只會隨着大部奔跑,起不到領頭的作用,這整支騎軍逃遁的速度,便會更慢一些。
聽着箭鳴每響起一聲,己方便有一人中箭,這些經驗極爲豐富的北魏騎軍便迅速的側身,或者將自己蜷縮起來,如一個行囊般掛於馬側,有些騎術更爲精湛的,則瞬間將身體縮入馬腹之下倒懸。
看着這些北魏騎軍的應對,林意右手鬆開繮繩,伸手探入掛在馬脖上的一個布囊。
這個布囊裡有很多石子,是那些重騎軍將馬送來之前,他讓周圍的鐵策軍軍士隨意撿的。
在對方如此龜縮身體的情形之下,他的投擲自然也不可能做到百分百的精準,但箭矢要錢,石子不要錢,可以讓他隨意揮霍。
他在囊中抓住了一把石子,隨着一聲輕喝,他揚灑擲了出去。
雖然未用全力,但是這些石子依舊發出了尖銳的破空聲,啪啪啪一陣悶響,大多數石子落在馬身上。
戰馬原本都皮糙肉厚,但被這些石子擊中之處卻都被打出血印,吃痛之下,頓時嘶吼暴躁起來,數名北魏騎軍的身體就像是鞦韆一樣蕩起。
一聲含糊不清的軍令響起,所有的北魏騎軍全部重新翻回馬身,接着徹底分散,朝着四面八方逃亡。
林意的眼中顯出一些欣賞之意。
這軍令下的決斷,這些騎軍執行的也是決斷,北魏的精銳軍隊,果然有着精銳軍隊的風采。
“看看能不能留些活口。”
他轉頭看了厲末笑和蕭素心一眼,然後對着身後跟隨着的那七名年輕修行者下令道:“你們控馬。”
分散而行的北魏騎軍便是活動的靶子,對於厲末笑和蕭素心這樣第一次開始真正殺戮的施箭者而言,從中隨意挑選目標收割生命的感覺總是有些不快和怪異。
儘量留活口反而讓他們更容易接受,心情可以更爲平靜。
箭矢不斷的離開弓弦,落向黑夜中豕突狼奔的北魏騎軍。
那些被厲末笑和蕭素心目光鎖定的北魏騎軍身上不斷飆出血花,從馬背上翻騰下來。
這種收割的效率極快,但這些北魏騎軍的逃亡異常堅決,頃刻間十餘名騎軍被射中倒地之後,其餘徹底散開的北魏騎軍便已經落在箭程之外。
修行者就是修行者,那七名年輕修行者雖然並無戰陣經驗,但林意等人臨敵十分沉靜,被這種氣息所感,這些修行者竟也沒有感覺多少緊張,除了有極少數戰馬脫逃之外,絕大多數戰馬全部被他們控制,牽成一堆。
只是在查檢那些落馬的北魏傷者時,這些年輕修行者的臉色卻變得越來越難看。
沒有任何一名活口。
所有這些落馬的傷者的咽喉處和腹部都有可怖的傷口,那些原本是護住他們咽喉的護頸反而在取下之後變成了他們用來割刺的刀具。
他們在咽喉處和腹部割出的致命傷口粗糙不平,看上去極爲血腥殘忍。
在微弱的月光下看着這樣的傷口,林意的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
一名常年在戰場上廝殺的老軍對於殺死敵人和自己同樣擅長,要讓自己儘快死去,絕對有很多種更輕鬆的方法。
但是全部都用這樣的方法死去,便只能說明他們死的時候還要讓對手感覺到自己的強大,還要用自己的死狀給敵人造成更多的心理壓力。
林意沒有讓這些年輕修行者浪費力氣去掩埋這些北魏騎兵,他任憑這些用殘忍的手段自盡的北魏騎兵的遺體停留在死去的地方。
“你早就知道他們會這樣?”
他看着面容始終平靜的白月露,認真的問道:“對於蕭東煌的這支軍隊,你還知道什麼?”
“這是一支很變態的軍隊。”
白月露看着他微蹙的眉頭,道:“若是有人違背軍令臨陣脫逃,便會首先被穿刺示衆,若是被俘而不死,連家人都會受牽連。但若是在戰鬥中負傷無法再戰鬥的人,便始終得到供養,可以安心的養老,待遇十分優厚。戰死之人的遺願據說也會特意安排人去完成。”
“有那麼多人手可以去完成戰死者的遺願?”齊珠璣微嘲的說道。
白月露看了他一眼,道:“蕭東煌的軍隊戰損比很小,這些年在北魏境內的死傷根本不多。”
......
“怎麼回事!”
那名重騎軍副將看着策馬返回營地的林意等人,臉色陰沉到了極點,他的目光落在齊珠璣臉上時,甚至也失去了先前的恭謹。對於他和方臺槐而言,沒有什麼比活着更爲重要。
在他看來,這種貿然出擊即便殺死了一些北魏騎軍,但極有可能的便是換來對方的怒火。
“說着便是借馬接近觀測敵情,怎麼陡然變成夜襲,林將軍,你應該明白誰是這裡的最高將領,你應該明白越權在軍中屬於何等重罪!”
看着這名面色陰沉到了極點的副將眼中噴出的怒火,不等林意開口,齊珠璣便已經譏諷的冷笑起來,“只是觀測敵情,恰好對方襲擊,我們反擊而已,有何越權。”
“你說什麼?”
這名副將根本未曾想到齊珠璣竟然如此睜着眼睛說瞎話,先前齊珠璣和他們說話的時候都十分客氣,但此時一變臉,齊珠璣的神情卻是顯得分外的冷漠威嚴,讓他都不由得一滯。
“過得去就行了,再怕又有什麼用,若是真正蕭東煌大軍來襲,你們也不用想着能夠先走,你以爲我們會讓你們走成,你們有幾個修行者,我們有幾個修行者?”
齊珠璣走過他的身側,甚至都不看他的面目,只是輕聲冷笑道:“若是想說我們越權和有違軍紀,若是真的撕破了臉,你們上報試試看。還有,你們身爲邊軍,應該比我們更明白,軍方更重結果而不重過程。”
聽着齊珠璣的這幾句話,這名副將通體生寒,他看着這名年輕的權貴子弟,驟然覺得越看越陌生,越來越覺得對方和朝堂上那些權貴並沒有什麼區別。
“學的倒快。”
林意知道齊珠璣所說的這最後一句話便來自魏觀星的教訓,他看着很像那些陰險大人物的齊珠璣,暗自笑了笑,但在走過這名副將身側的時候,他輕聲的說道:“的確面上過得去就行,我們想着的是死保這些軍械,你們想着的是活命,大家心知肚明,便最好不要說穿。你們做你們的,我們做我們的,換個自由行事,不要管我們,到時候你們真要走,我便保證不會阻攔。但醜話說在前頭,若是想故意坑我們,你們一定會後悔。”
......
“容意,那十幾匹重騎軍的馬不用還了。”齊珠璣不理會那名副將,走過之後,他嘴脣微動,輕聲的對着身後的容意說道。
“這....”容意頓時一愣,想不明白齊珠璣爲何會如此說。
“既然已經撕了臉,該說的都說了,在那些鎮戊軍前面給他們面子,但我們還需要給他們面子?”齊珠璣冷冷的說道:“我擺出這樣架勢,若是方臺槐識趣,他自然不會再來討要,若是不識趣,自然有的他難堪。”
白月露看着齊珠璣,淡淡的笑了笑。
這種上位者翻臉無情的氣質對於齊珠璣而言似乎是天生的,旁人想要學都學不像。
而且對於她而言,似乎這些南朝權貴的冷酷和無情更甚於北魏。
北魏的那些高官權貴往往還顧及交情,恐怕有人請他吃過飯都要念着一二,但南朝的權貴卻似乎截然不同。
“再借我三十匹戰馬,不需要跑特別快的,但是要耐力特佳,在這夜色里長途奔襲,別人未必能追趕得上的。”林意走向那名輕騎軍將領廖越,頷首爲禮,然後輕聲說道。
廖越眼中驚異的光芒一閃,先行點了點頭,然後道:“林將軍你是想?”
“我想追着這些北魏的軍馬,看這蕭東煌部到底有多少軍隊,到底想要做什麼。”林意看着他,很直接的說道:“坐以待斃,不是我的風格。”
“你們這些人都離營,這裡的防衛恐怕空虛。”廖越深吸了一口氣,說出心中擔憂。
“有一名神念境修行者坐鎮,即便有變,也能拖延時間。”林意平靜說道,“若是面對一名神念境修行者坐鎮都依舊有壓倒性優勢,那我們多留幾個人在這裡也不能改變什麼。”
聽着林意的這句話,順着林意的目光落在其中的一輛馬車上,這名輕騎軍將領的身體不由得震顫起來,眼睛裡全部都是驚喜的光芒。
“還要出去?”
看着輕騎軍都在準備戰馬過來,薛九都忍不住來到林意身邊問道。
“你們只管休憩,還有....上戰場終有戰死的可能,你有空的時候問問這些弟兄,萬一戰死,他們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不過不要在今晚問,顯得我們好像出去找死,我可從沒想過我回不來。”
林意和齊珠璣等人上了輕騎軍的備馬,和任何準備長途奔襲的騎軍一樣,都是一人兩騎。
“真是抓住了他們的痛點,他們果然不過來過問。”
齊珠璣看了一眼重騎軍的宿營處,冷冷的笑了笑,然後轉頭看着林意,“不過你倒是也學得快。”
“有道理就要學,蕭東煌的領軍,還是有不少值得學的地方。”林意說道。
“沒有人能確保萬無一失,蕭東煌的軍隊不是一般軍隊,若是我們真回不來,你不先交待一下薛九他們?”齊珠璣看着前方的夜色,冷漠的輕聲說道。
“我只管生前事,哪裡能管得到死後事。”林意哈哈一笑,盡顯狂意,“活的時候對部下好一些纔是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