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約深深的皺起了眉頭。
他很意外。
這荒園和石屋本身便源自於當年舊朝換新朝時,他和這石屋內裡的何修行的一個賭注。
這裡的陣勢是他親自所布,每一道吸引天地靈氣的符文都是用他自己的真元凝成。他知道何修行有能力破陣,但是他卻根本沒有想到何修行竟然反而能夠利用這些力量。
但這絕對不是今夜讓他第一次感到意外的地方。
讓他一開始就有些意外,或者說有些擔心的地方,是何修行的態度。
何修行早就知道他會來,早就在等着這一戰。
他的心境有些波動。
然而對於他而言,這樣的戰鬥已經是他的本能。
他伸出手來。
他蒼老的指掌之中,開始發光,散發出一種這世間絕大多數修行者都無法想象的光芒。
聖潔而奪目的光芒在他手中一節節生成,變成一柄光明的小劍。
他手中的這柄劍每長一分,那些切過荒草,切到他身前的透明晶線便少一分。
被切斷的荒草在空中飄散未落,那些透明的晶線已經徹底消失。
他手中的小劍依舊那麼亮着,完全不似人間之物,就如同空中的明月光被他握住了一束。
他臉上的皺紋裡有血霧悄然生成,又迅速往外消散,如清風消散在夜色裡。
他看着眼前這些出現又消失的血霧,心境卻趨於絕對的平靜,很多事情平日裡需要在意,就如受傷這種事情,然而既然註定要在這一夜離開世間,這些何須在意?
石屋崩塌開來。
每一塊堅硬的山石碎裂得很整齊,散碎成無數的小方塊,每一顆都像是賭場裡的那種骰子。
何修行站立在這一地碎石之中,沐浴着月光,同樣平靜的看着沈約,看着他手中的那柄劍。
“你原本令南天院在月底遷院,算起來至少還有十餘日的時間,想必是令我產生錯覺,令我覺得還有足夠時間離開。然後你在今日驟然發難,好睏死我在此地。”
何修行微笑的看着沈約,“但你有沒有想過,便是因爲這樣的佈置,才讓我更加確定你已經沒有時間,你的身體已經比我想象的更快到了極限。”
青草的氣息在這深春中開始瀰漫整個荒園。
原本荒草滋長,這荒園顯得極爲荒涼,然而當所有荒草都被切斷,連石屋都消失之後,這個荒園卻反而顯得更加寂寥,更加清冷。
“你何不反過來想,我所做的這一切,便是讓你再有勇氣留下來和我一戰。”沈約淡漠的說道:“你一生都敗在你太驕傲,對於你而言,親手殺死我這樣的人,和等着聽到我老死的消息截然不同。”
“對於我而言,勝負原本就已經不在這裡,所以這一切全無意義。”何修行笑了起來,“像你我這樣的人物,最大的快意,來自於這整個天下是否在按你我的意願在行走。”
沈約不再說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看向何修行的眼睛。
荒園上方的天空裡,迅速的團聚了濃厚如鉛的烏雲,內裡有無數雷蛇在涌動。
這兩名神惑之上的存在,在任何人看來都靜立不動,但在一剎那間,在精神感知的世界裡,卻已經交手了不知道多少次。
“最終還是要這樣。”
沈約搖了搖頭,他低下頭來,目光落在手中發亮的劍上。
何修行微微的眯起了眼睛。
他是這世上唯一可以匹敵沈約的同境修行者,他當然明白沈約的感慨源於何處。
沈約和他都已經很多年沒有殺人。
甚至已經更多年沒有像尋常的修行者一樣,用這種最純粹的戰鬥方式去殺人。
沈約手中的劍上開始燃起明亮的火焰。
極具沖刷的真元互相摩擦和擠壓,產生了難以想象的溫度。
在下一剎那,沈約的身影已經在原地消失。
他手中的這柄劍就如撕裂了空間和時間的界限,直接到了沈約的面前。
面對着世間最爲可怖的一劍,何修行只是面無表情的伸手,揮掌,就像拍擊一隻飛來的蒼蠅一般,拍在這柄劍上。
他的手掌變成了徹底的銀色,不像是人間的肌膚。
他雖然並非是大俱羅那種純粹肉身成聖的修行者,但對於他而言,那只是修行途中不同的道路,他依舊是這個世上肉身最強悍的修行者,當他體內的真元也同樣是世間最強大的之一,他的身體,便自然變成了他最信賴的武器。
掌劍相交。
發出了一聲清脆的金屬震鳴聲。
兩個人的身體都像是變成了一片羽毛,往後方的天空裡飛舞出去。
一團巨大的轟鳴聲和氣浪,在兩人往後飛出數丈之後,纔在掌劍相交處炸開。
壓在這荒園之上的烏雲就像是被誰用巨大的棍子攪動了一下,無數道粗如兒臂的閃電,便立時轟擊在這荒園裡。
沈約手中的短劍依舊明亮,但是他身上的所有皺紋裡,都在往外飄灑着血霧。
當閃電照亮他身周的夜空,他身外的天地裡,就像是有一朵朵染血的雛菊在不斷綻放。
何修行的右手依舊伸着,然而從指尖到整個手掌都佈滿了細密的裂縫。
那種銀色的光芒在消退,這些裂縫裡沒有鮮血流淌出來,但是過分的蒼白,卻顯得他的手掌就像是已經碎裂的瓷器。
噹的一聲震響。
一道閃電落在了一道魁梧如山的身影上。
閃電落在腐朽的鎧甲表面,綻放出無數遊絲,同時將所有的鏽跡清掃乾淨。
這名身穿前朝舊鎧的將領如同魔域中出現的魔神,不知隨着哪一道夜風出現,在這道閃電墜落在他身上時,他在半空,他手中的雙劍已經揚起斬落。
他這一對劍很大,大的就像是戰場上的兩面旗。
這一對劍上繚繞着閃電,威猛無匹的朝着沈約的後背斬殺而至!
和他這一對大劍相比,此時飄飛的沈約就像是一隻脆弱的蝴蝶。
然而沈約的面色漠然,甚至還輕輕的搖了搖頭。
他的左掌輕飄飄的往後拍了出去。
和這一對劍相比,他的整條右臂都自然顯得很細很短。
在任何人的目光或者感知力,在這一對大劍斬落在他的身上之前,他的這一掌絕對不可能落在這名將領的身上。
這名將領自然也是同樣的感知。
所以他感到迷惘。
他的劍還在斬落,但他的目光已經不由自主的落在自己的身上。
他看到自己腹部的重鎧凹陷了下去。
在下一剎那,他身上的這具重鎧,就如紛飛的蝴蝶一樣,一片片飛散出去。
他手中還握着雙劍,但是劍上已經失去了力量,而且劍鋒和沈約之間的距離在不斷變遠,再也不可能觸及到對方的身體。
他的身體裡開始響起紛亂的聲音,那是血肉骨骼的碎裂聲。
沈約看向了這名頹然倒飛出去的將領。
然而在看清這名將領面目的剎那,他的心境卻再次出現了不該有的波動。
他很意外。
而且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最令他震驚的意外。
何修行擡起了頭。
他看着那名在空中死去的將領,眼神裡無限感慨,“沈約,難道你覺得,我是那種很守規矩的賭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