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棚中的佈景看上去像是一間西式的工廠車間。
高高的穹頂,圓拱形的玻璃窗,頭頂上老式的吊燈散發着暖黃色的燈光,看上去頗有年代感。
許臻就站在吊燈下,頭上梳着西式的短髮、身上卻穿着中式的交領長衫,裝束略顯古怪。
周圍羣演們也和他一樣,打扮得中西交雜、半土不洋,帶着這個時代特有的混亂感。
“啪!”
一聲脆響,導演陳子安樂呵呵地親手打了個板。
雖然這只是試戲,而不是正式拍攝,但陳導對於營造儀式感相當熱衷。
而隨着這聲打板聲響起,原本窸窸窣窣的人羣也瞬間安靜了下來。
樑武哲通過鐵質的樓梯,走上了位於二樓的連廊,低頭俯視着下方的這羣年輕人們。
此時的他早已不復方纔在休息室中的那副慵懶模樣,他扶着斑駁的鐵欄杆,身姿站得筆挺,斯文儒雅的面容看上去格外平靜,帶給人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定感。
“抽到籤的人,明天就要當孫先生的替身,跟我走最後一段路。”
樑武哲道:“這段路不管犧牲多少人,我們都要堅持一個小時。”
“我們堅持得越久,孫先生就有越充裕的時間跟十三省的代表謀劃武裝起義,這一個小時,是我們四萬萬同胞的希望……”
他的聲音和神情一樣鎮定,沒有故意煽情,也沒有抑揚頓挫,就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學老師在給他的學生們上課。
但這種緩慢而堅定的語氣,聽上去卻莫名地振奮人心。
許臻站在臺下,仰頭聽着樑武哲的演說,只覺若有所悟。
——聲調無起伏,只用氣息的處理來調整語氣?
這種表現方法好高級!
尤其面對主旋律的題材、拋頭顱灑熱血的故事,這樣的處理方法能恰到好處地中和掉臺詞中的尷尬感,顯得人物更加真摯動人……
許臻還沒來得及仔細琢磨,這段臺詞就念完了。
“是誰抽到了?”
樑武哲轉頭環視了衆人一圈,道:“剛纔的籤,誰抽到了?”
臺下頓時響起了一陣交頭接耳的嗡嗡聲。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攤開手中的字條,詢問周圍人有沒有抽到籤;其中也有人或有意、或無意地瞥向了人羣中的許臻,等着看他如何表演這段情節。
然而許臻卻誰也沒看。
他孑然站立在人羣中,低着頭,看着手中的紙條,平靜鎮定的神情與方纔的樑武哲如出一轍。
然而在這份平靜的神情之下,他的呼吸卻急促而混亂,原本白皙的面頰也開始略微泛紅。
半晌,許臻從容地舉起了自己的手臂,仰頭望向了二樓連廊上的樑武哲。
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明顯的表情,但眼中卻緊張而興奮,像是燃着一團火。
場邊,導演陳子安看到許臻這個狀態,不由得微微一怔。
這個表演風格……好像跟自己印象中的許臻不太一樣?
他不是古裝戲演員嗎,不是以表演的張力而出名的嗎?
怎麼今天……
“崇光?”
然而這一刻,站在二樓的樑武哲看到許臻舉起了手,卻再也不復方纔的平靜。
他腳步匆匆地從連廊上跑了下來,扒開人羣,一把抓起許臻的手腕,又急又氣地低吼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說着,樑武哲拽起許臻的胳膊便走,轉頭朝周圍人道:“這次不算,你們重新抽!”
“啪!”
但沒走兩步,許臻就使勁掙脫開了他的手,執拗地留在了原地,叫道:“爲什麼要重新抽?”
他的聲調依舊沒有太多的起伏,但呼吸卻越發急促,執拗地道:“因爲我是李玉堂的兒子嗎?”
樑武哲怔然半晌,臉上的肌肉微微僵硬,啞聲道:“你爹這麼大歲數了,就只有你一個兒子,你不能死……”
“我不能死,誰能死?”許臻直接打斷了他的話頭,轉頭看着周圍一張張年輕的面孔,道,“哪個人不是爹生娘養的?”
他旋即又望向樑武哲,眼中泛起了些許怒意和失望,道:“先生,是你告訴我們,革命就是要流血,要犧牲。”
“是你告訴我們,這一個小時究竟有多重要。”
“現在你看到抽中的是我,又要重新抽籤……憑什麼?!”
樑武哲張了張口,屢次欲言又止。
許臻看着他顫抖的嘴脣與微微泛紅的眼眶,忍不住別過臉去,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輕聲道:“先生……”
“謝謝您,謝謝您……”
說話間,他的呼吸漸漸平復,神情卻愈發堅定。
許臻深吸了一口氣,道:“但是,我李崇光既然站在這裡,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他說着舉起了手中的字條,直視着樑武哲的眼睛,字字鏗鏘地道:“這張籤既然被我抽到,那它就是我的,我不會讓給任何人。”
“最後這段路,我跟您一起走。”
這一刻,樑武哲身上的那份平靜感早已蕩然無存。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張年輕的面容,整個人像是一瞬間跌落神壇,從堅定的革命領袖變爲了一個平凡的中年人。
樑武哲輕輕搖了搖頭,聲音沙啞地道:“崇光,我,我過不去那道……”
“我過不去……”
他一句話尚未說完,淚水已然從他的眼眶中溢了出來。
樑武哲什麼也沒再說,只是一把將許臻攬入了自己的懷裡,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
……
“咔!”
片刻後,導演陳子安在場邊喊了一聲咔,示意這段表演到此結束。
他走到攝影機前,回看了一下剛剛看到的鏡頭,忍不住一陣咋舌。
——許臻在剛剛的這段表演裡,居然採用了和樑武哲類似的風格!
沒有大幅度的肢體動作,沒有過多的面部表情,也沒有明顯的語氣頓挫。
兩人看似平靜的表演背後,卻飽含着深沉的感情,而這份隱忍的情緒在高清攝影機的拍攝下一覽無餘。
於無聲處聽驚雷。
這就是主旋律電影最該採用的表演方式。
但是,之前從沒見過許臻有過這麼高級的表演啊……如果有,怎麼着也該給一個獎纔對。
跟誰學的?誰教他的?
總不能……是現學現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