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呼嘯,吹散了銷煙味。
山坡上屍體已經冷透,滿地殘肢斷壁混着泥土,血腥味依舊濃郁。
“哎哎,你慢點!”
沙裡飛舉着火把,不停叮囑。
在他旁邊,武巴正扛着火炮上坡。
這火炮正是龍驤軍的那尊,滾下山坡後,又被沙裡飛趁夜找了回來。
火炮樣式有些古怪,炮筒粗壯短小,呈古銅色,炮口浮雕猛虎吞口,前方還有兩個虎爪支架。
此物混了金屬靈材鍛造,十分沉重,但武巴一身蠻力,扛着虎爪支架,竟毫不費力。
李衍也在打掃戰場。
這一仗,戰利品極其豐厚。
龍驤軍被殺得丟盔棄甲,不少火器掉落,除去普通火槍,還有兩把火神槍,新式火藥包若干,甚至還有兩把來不及發射的冥火銃。
相較而言,那些術士身上的雞零狗碎,顯得一點也不重要。
看到武巴扛着火炮上來,李衍眉頭一皺,“不是還有輪子麼,怎麼拆了?”
“那玩意兒多餘!”
沙裡飛搖頭道:“這叫‘虎蹲炮’,前爪固定,放下如猛虎蹲坐,適於山地、森林作戰。”
“原本此炮威力一般,打的也不遠,但龍驤軍這些傢伙,竟用了靈材鍛造,又添加新式火藥,威力立刻提升。”
“本來此炮就沒有輪子,是龍驤軍那些兵卒扛不動,才胡亂添加,有武巴兄弟,不是問題!”
李衍一聽來了興趣,“彈藥有多少?”
沙裡飛擺手道:“只找到五個藥包,彈丸也不多,我想辦法再配點,有了這玩意兒守山,看誰還敢上來!”
他滿臉興奮,讓武巴將“虎蹲炮”搬上山後,又興致沖沖地去搜尋新式火藥包。
有二人接手,李衍也懶得再尋找,來到戰場一旁,撮土焚香,隨後取出勾牒,扣在手中,唸誦道:“上天度人,嚴攝北酆,神公受命,普掃不祥,八威吐毒,猛馬四張…”
戰場自古多冤魂,若不處理,往往會滋生禍患。唐時便有詩人李華記載道: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
即便這些是敵人,但李衍身爲玄門中人,也不能置之不理,必須做法事超度亡魂。
本來這些事,通常都由王道玄處理,但他那邊要看顧法壇,來回攀爬也頗耗功夫,李衍便自己處理。
他所用,乃“北帝除殃術”,既可用於解咒除煞,也能借助勾牒超度亡魂。
呼~
隨着咒法施展,周圍頓時陰風四起。
李衍能聞到,一股股陰冷氣息從那些屍體附近冒出,在周圍飛速盤旋。
與此同時,耳邊也傳來淒厲呼嚎聲: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這是哪兒,好冷…”
“娘,我想你…”
人死萬事休,空留一殘念。
死亡之時,往往會留下生前最強烈的執念,有的被夜風吹散,消失於天地間,有的則凝聚陰煞,化爲冤魂厲鬼。
覺醒耳神通後,這些哀嚎聲也能聽到。
隨即,李衍便感受到一股冰冷氣息從地面升起,那些亡魂也隨之安靜,沒入土中,消失不見。
晚風吹拂,血腥味似乎也變淡許多。
李衍沉默了一下,微微搖頭,返回山頂。
夜晚山頂風更大,沙裡飛已在洞口前巨石下點燃篝火,風中火光搖曳。
這老小子已經掛着鐵鍋熬起了肉湯,旁邊還烤着幾個餅子,散發出香氣。
“這玩意兒,不好拿啊…武巴,瞧你單手便能拎起,不如幫你改造一番,弄個手炮?”
沙裡飛摸着虎蹲炮,胡思亂想。
至於一旁的武巴,則根本顧不上理會,蹲在火堆旁,眼巴巴瞧着鍋裡肉湯,口水都流到了胸口。
看李衍回來,沙裡飛連忙擡頭,興奮道:“衍小哥,老沙我突然有個好主意…”
“噓!”
話未說完,李衍便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後額首示意旁邊。
那裡還躺着一人,正是之前捉到的峨眉弟子。
沙裡飛啐道:“喂,那邊的,醒了就別裝死,手上的小動作也都停下。”
躺在地上的漢子渾身一僵,隨後緩緩睜眼,望着火堆,沉默不語。
李衍只是瞥了一眼,並沒急着詢問,而是用鐵勺攪動鍋中肉湯,見肉已燉爛,便對着武巴點頭。
武巴立刻起身,手忙腳亂端起自己大盆,讓李衍舀滿後,就着烤熱的餅子,美美吃了起來。
李衍啞然失笑,將勺子遞給沙裡飛後,才轉身上前,抽出一把斷魂飛刀,猛然刺下。
那漢子正待閉目等死,卻覺手上一輕,綁着的牛皮繩,已被割斷。
望向他疑惑的表情,李衍搖頭道:“過來吃點東西吧,即便要死,黃泉路上也別做餓死鬼。”
那漢子咬了咬牙,直接起身,來到火堆前,接過沙裡飛遞來的肉湯餅子,在武巴不滿的眼神中,大口吃喝。
一時間,衆人陷入沉默,唯有吃喝聲。
待其吃完,李衍纔開口問道:“我很奇怪,你個峨眉正教弟子,還是修了法劍的嫡系,爲何會與龍驤軍混到了一起?”
漢子聞言,低頭沉默不語。
李衍面色平靜,望着四野一片漆黑,淡淡道:“有些事,還是說出來比較好,若心有憋屈,死了也沒人知道。”
漢子聞言,狠狠握緊了拳頭,卻仍舊不言。
就在沙裡飛有些不耐煩時,漢子終於開口,“我叫吳法洛,出自‘會門’,修道於‘青牛’。”
李衍眼中閃過一抹精光,“豐都青牛觀?”
神州江湖三大聖地,少林、武當與峨眉。
這三個地方,不僅是武林聖地,同樣也是玄門高手匯聚,例如少林禪宗、武當真武宮,分屬佛道兩家。
峨眉又有些特殊,有佛亦有道,雄踞西南,勢力龐大,有“一樹開五花,五花八葉扶”的說法。
所謂“一樹”指就是峨眉。
不只是峨眉山,還包括整個巴蜀之地。
而五花,則指的是五個地區。
青牛觀,鐵佛寺,黃陵派,點易派,青城派,佔據川蜀東西南北中五個地方。
八葉,則指的是僧、嶽、杜、趙、洪、會、字、化八大門派。
五花八葉,共同成就峨眉威名。
其中有道有佛,也不那麼和諧,比如青城派,在玄門名聲,足以與峨眉並列,叫的時候也通常是青城峨眉並稱。
還有僧門拳,弟子衆多,學其拳法則不計其數,蜀中江湖遍地皆修僧門拳。
這吳法洛所說“會門”,擅各種神拳武法,以吞、吐、封、化、貼爲五字訣。
而青牛觀,則更加了不得。
秦時便已建造,年代古老,傳聞與老子有着莫大關聯,此人法劍多半就學自青牛觀…
一旁的沙裡飛聞言,同樣吃驚不小,“瓜慫的,你這前途無量啊,爲啥造反,腦子被門擠了?”
“前途無量?”
中年漢子吳法洛狠狠一握拳頭,眼中滿是怨恨,“什麼玄門正教,黑白不分,我已成朝廷欽犯,哪還有的選!” 李衍眉頭微皺,“怎麼回事?”
吳法洛盯着火堆,眼中閃過一絲迷茫,“說起來,有許多事,我至今也想不明白…”
“成都青羊宮,每年二月十五有‘花朝節’廟會,同時也是祖師老子誕辰,川蜀道門皆要匯聚青羊宮朝拜。
我隨師尊前往參加,夜宿青羊宮,半夜藏經閣忽然起火,一番忙亂,才知道有人放火盜取青羊宮寶貝。
救完火後,我便隨師尊離開,路上露宿荒廟,醒來後師尊已消失不見,隨後便有青羊宮弟子追來,說我師徒盜寶。
見解釋不清,我只能先行逃回青牛觀,想將此事稟告門中長老,但說了之後,他們反倒將我囚禁,根本不聽解釋……”
說着,眼中升起一絲恐懼,“我有種感覺,那些長老,似乎都變了另外的人!”
李衍眼睛微眯,“什麼意思?”
吳法洛身子顫抖,咬牙道:“皮囊沒變,聲音也沒變,但就像被什麼東西附身!”
“不可能吧。”
沙裡飛一臉的難以置信,“青牛觀那是什麼地方,祖師的地盤,還有妖邪敢作祟?定是你胡思亂想!”
“若真有此事,爲何不向執法堂稟報?”
吳法洛憤憤道:“我上報了,但沒人相信,反倒被朝廷懸賞,我還跑去了峨眉,但峨眉也出了問題。”
李衍皺眉道:“峨眉出了什麼問題?”
吳法洛冷笑道:“還能有什麼,無非是內亂,只顧着爭權奪利,哪會搭理我這無名小卒!”
“從峨眉開始,我就一直被人追殺,隱姓埋名逃到鄂州,棲身龍驤軍…”
李衍若有所思道:“峨眉不行,青城呢?”
“青城同樣一堆麻煩。”
吳法洛嘆了口氣,“原本巴蜀有劍仙程劍心坐鎮,但他已多年閉關,不曾露面,甚至有人傳聞他已經死了。”
“正因如此,峨眉一些人才起了爭權之心,青城山下,都江堰附近,更有正邪兩道高人拼鬥,不知在爭什麼,青城根本顧不上管這些。”
說到這兒,已是眼神黯然。
李衍和沙裡飛互相看了一眼,皆面色凝重。
他們之後要去川蜀,卻沒想到那裡的玄門如此混亂,看來到時要小心行事。
當然,他們也沒上趕着開口幫忙。
此事疑點重重,恐怕其中有不少內幕,本來就一堆事,哪還顧得上多管閒事。
“你走吧。”
李衍突然開口,擺了擺手,“這次饒你一命,別和那些人混在一起,他們蹦躂不了幾日,下次碰到,我可不會再手下留情!”
說罷,伸手拔掉了他穴位上銅針。
吳法洛沉默了一下,起身抱拳,拎着長劍,徑直往山下而去,很快沒了蹤影。
“什麼人啊,連聲謝都不會說。”
沙裡飛不滿地啐了一口,“衍小哥,我看這小子多半沒說真話。”
“無需理會。”
李衍微微搖頭,忽然心中一動,看向東南方向,眼神變得凝重,“別管他了,小心點,我感覺那邊煞氣升騰,神魁部落怕是又鬧騰了…”
山下,吳法洛持劍而行,也同時看向東南方,皺了皺眉頭。
他又看向川蜀方向,咬了咬牙,眼中閃過一絲堅定,迅速往西南而去…
與此同時,東南茂密樹林中,郭秀滿臉驚恐,飛快逃遁,身後密林黑影重重,士兵慘叫聲不斷響起。
他沒想到,好不容易將僅剩的百多人聚起,又倒黴碰到了神魁部族出來狩獵。
至此,最後的家底也徹底葬送。
郭秀只覺心中迷茫悲哀,好似喪家之犬般,向着天聖教營地跑去。
他不想見那些人,但天下之大,已無處可去。
忽然,身後風聲呼嘯。
郭秀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一隻白毛巨手抓住腦袋,隨後脖子一痛,直接被咬掉了腦袋。
恍惚中,郭秀想起父親的話:
“父親,看我的詩,當個秀才也綽綽…”
“啪!什麼狗屁秀才,你給我死死記住了,我們是大興皇族後裔,這江山,遲早要奪回來!”
…………
“路上小心。”
“多謝呂先生,請轉告李少俠,我會盡快送回情報,請他務必小心…”
龍潭湖村外,都尉司百戶宮逡揮手抱拳,便轉身迅速離開,消失在夜色中。
到了這裡,已是他熟悉地盤,輕輕鬆鬆就能繞過戰場,返回保康縣大營。
見對方離開,呂三也轉身往龍潭村而去。
遠遠的,就看到湖邊一片火光。
呂三走到跟前,只見龍潭湖旁,法壇供桌已經擺好,三牲五畜皆有,五供養俱全,整個村子的百姓都已出來,焚香禱告。
臉色仍舊慘白的道人云陵子站在供桌前,恭敬上了三炷香後,便轉身對着呂三開口道:“呂居士,祭龍法事過後,此事就能解決。”
“貧道隨後會離開龍潭村,你們將來若到了成都,記得來青羊宮,貧道一定盡心招待。”
呂三眉頭一皺,悶聲道:“你能行麼?”
雲陵子傷勢未愈,明顯有些虛弱,但卻微笑道:“無妨,祭龍之禮,在於心誠,若龍女報復,貧道即便沒受傷,也難逃此劫。”
說罷,看了看天色,“子時到了,動手!”
打在下方的鎮龍樁,已綁好鎖鏈拖在岸上。
一聲令下,周里正當即帶着村中男女老少,齊齊拉着鎖鏈,如拔河一般向後拽。
與此同時,雲陵子也開啓法壇,雙手端着笏板,唸誦起了龍王寶誥:
“志心皈命禮,海灌爲宮,瑤島接祉。天潢之苗裔,蒼茫之令闢,職秉三天,敕旨統馭百靈…”
經文聲聲,鎖鏈搖晃。
在龍潭村男女老少合力下,一根根鎮龍樁,從湖底被拔了出來。
雲陵子的額頭,也佈滿汗珠,但仍舊唸誦龍王寶誥,不敢有一絲怠慢。
嘭!
隨着最後一根鎮龍樁被拔出,湖面頓時泥漿翻涌,狂風呼嘯,湖面上水霧升騰翻涌,好似有什麼巨物在上下翻飛。
嘩啦啦!
周圍山崖上,都有石塊掉落。
呂三耳朵微動,身子緊繃。
他似乎聽到了龍吟聲。
就在龍潭村百姓嚇的六神無主時,湖面終於恢復平靜,微波盪漾,好像方纔一切都只是幻夢。
“龍女仁慈!”
雲陵子抹了把額頭冷汗,滿臉慶幸。
龍潭村百姓不知內情,再加上解開鎮龍樁,必然會取得龍女原諒,但他卻不好說。
幸好,龍女似乎並未降下詛咒。
而與此同時,神農架山頂上的李衍,也身子蜷縮在火堆旁,眼皮瘋狂顫動,再次入夢……